我的幼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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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金

(1904 - 2005) 原名李尧棠、字芾甘,生于四川一个官宦家庭。1927年赴法国,翌年在巴黎完成第一部中篇小说《灭亡》。1938年和1940年分别出版了长篇小说《春》和《秋》,完成了“激流三部曲”。抗战胜利后主要从事翻译、编辑和出版工作。1949年出席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当选文联常委。1960年当选中国文联副主席和中国作协副主席。“文革”中,遭到了残酷的迫害。1978年起,在香港《大公报》连载散文《随想录》,其著作被译为多种文字,在国内外深受赞誉。

窗外落着大雨,屋檐上的水槽早坏了,这些时候都没有修理过,雨水就沿着窗户从缝隙浸入房里,又从窗台流到了地板上。

我的书桌的一端正靠在窗台下面,一部分的雨水就滴在书桌上,把堆在那一角的书籍,稿件,信函全打湿了。

我已经躺在床上,听见水滴的声音才慌忙地爬起来,扭燃电灯。

呵,地板上积了那么一大滩水。我一个人吃力地把书桌移开,使它离窗台远一点。又搬开了那些水湿的书籍。这时候无意间我发见了你的信函。

你那整齐的字迹和信封上的香港邮票吸引住了我的眼光。我拿起信封抽出了那四张西式信笺。我才记起四个月以前我在怎样的心情下收到你的来信。我那时没有写什么话,就把你的信放在书堆里,以后也就忘记了它。直到今天,在这样的一个雨夜,你的信函又突然地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朋友,你想,这时候我还能够把它放在一边而自己安静地躺回到床上闭着眼睛睡觉吗?

“为了这书,我曾在黑暗中走了九英里的路,而且还经过三个冷僻荒凉的墓场。那是在去年九月二十三夜,我去香港,无意中见到这书,便把袋中仅有的钱拿来买了。这钱我原本算留来坐Bus回鸭巴甸的。”

在你的信函里面我读到这样的话。它们在四个月以前曾那么深地感动了我。就在今天我第二次读到它们,我还仿佛跟着你在黑暗中走路,走过那些荒凉的墓场。你得把我看做你的一个同伴,因为我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而且我也有过和这类似的经验,这样的经验我确实有的太多了。从你的话里我看到了一个时期的我的面影。年光在我的面前倒流过去。你的话使我又沉落在一些回忆里面了。

你说,你希望能够更深切地了解我。你奇怪是什么东西把我养育大的?朋友,这并不是什么可惊奇的事,因为我一生过的是“极平凡的生活”。我说过,我生在一个古旧的家庭里,有将近二十个的长辈,有三十个以上的兄弟姊妹,有四五十个男女仆人。但这样简单的话是不够的。我说过我从小就爱和下人在一起,我是在下人中间长大的。但这样简单的话也还是不够的。我写出过一部分的回忆,但我同时也埋葬了另一部分的回忆。我应该写出的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

是什么东西把我养育大的?我常常拿这问题去问我自己。当我这样问的时候,最先在我的头脑里浮动的就是一个“爱”字。父母的爱,骨肉的爱,人间的爱,家庭生活的温暖。我的确是一个被人爱着的孩子。在那时候一院公馆便是我的世界,我的天堂。我爱着一切的生物,我讨好所有的人。我愿意揩干每张脸上的眼泪,我希望着见幸福的微笑挂在每个人的嘴边。

然而死在我的面前走过了。我的母亲闭着眼睛让人家把她封在棺材里,从此我的生活里就缺少了一件东西。父亲的房间突然变得空阔了,我常常在几间屋子里跑进跑出,唤着“妈”这个字。我的声音白白地被寂寞吞食了,墙壁下母亲的照片也不看我一眼。死第一次在我的心下投了阴影。我开始含糊地了解恐怖和悲痛的意义了。

我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爱思想的孩子。但孩子的心究竟容易忘记。

我不会整天垂泪的。我依旧带笑带吵地过着日子。孩子的心就像一只羽毛刚刚长成的鸟儿,它要飞,飞,只想飞往广阔的天空去。

幼稚的眼睛常常看不清楚。鸟儿怀着热烈的希望展翅向天空飞去,但是一下子就碰着铁丝网落了下来。我这时才知道,我并不是在一个自由的天空下面,我被关在一个铁丝笼里,家庭如今换了一个面目,它就是阻碍我飞翔的囚笼。

然而孩子的心是不怕碰壁的。它不知道绝望,它不知道困难。一次做失败的事情,还要接二连三地重做。铁丝的坚硬并不能够毁灭鸟儿的雄心,但经过几次的碰壁以后,连和平的孩子也知道反抗了。

同时在狭隘的马房里,我躺在那些病弱的轿夫的烟灯旁边,听他们叙述悲痛的经历,或者在寒冷的门房里,傍着黯淡的清油灯光听衰老的仆人绝望地申诉他们的胸怀。那些没有希望只是苦刑般地生活着的入的故事,在我的心上投掷了第二个阴影。而且我的眼睛还看得见周围的一切。一个抽大烟的仆人周贵偷了祖父的字画被赶出去做了乞丐,每逢过年过节,偷偷地跑来,躲在公馆门前石狮子旁边,等着机会去央求一个从前的同事向旧主人讨点赏钱,后来终于冻馁地死在街头。另一个老仆人袁成在外面烟馆被警察接连捉去两次,关了好几天才放出来,不久就死在门房里。我看见他的瘦得像一捆柴的身子躺在大门外石板上,被一张破席子掩盖着。一个老轿夫出去在斜对面一个亲戚的家里做看门人,因为被人诬陷偷窃东西,在一个冬天的晚上用了一根裤带吊死在大门里面。当这一切在我的眼前发生的时候,我含着眼泪,心里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说我不要做一个少爷,我要做一个站在他们一边,帮忙他们的人。

反抗的思想鼓舞着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稚的鸟儿用力往上飞,要冲破那铁丝网。但铁丝网并不是那软弱的翅膀所能够冲破的。碰壁的次数愈多了,这其间我失掉了第二个爱我的人——父亲。

我悲痛我的这不能补偿的损失,但我的生活使我没有时间来专为个人的损失悲哀了。因为这富裕的大家庭在我的眼前变成了一个**的王国。仇恨的倾轧和斗争掀开和平的表面而爆发。势力代替了公道。许多可爱的青年的生命在虚伪的礼教的囚牢里挣扎,受苦,憔悴,呻吟以至于灭亡。这都是不必要的牺牲,然而我站在旁边却不能够做一点救助的事情。同时在我的渴望着发展的青年的灵魂上,过去的传统和长辈的威权像一块磐石沉重地压下来,“憎恨”的苗于是在我的心上发芽生叶了。接着“爱”来的就是这个“恨”字。

年轻的灵魂是不能相信上天和命运的。我开始觉得这社会组织的不合理了。我常常狂妄地想:我们是不是能够来改造它,把一切事情安排得更好一点。但是别人并不了解我。我只有在书本里去找我的朋友。

在这种环境中我的大哥渐渐地现出了疯狂的倾向。我的房间离大厅很近,在静夜,大厅里的一点微弱的声音我也可以听见。大厅里放着五六乘轿子。其中有一顶是大哥的。大哥这些时候常常一个入夜深跑到大厅里坐到他的轿子里面去,慢慢儿用什么东西打碎轿帘上的玻璃。我因为读书,睡得很晚,这种声音我不会错过。我一听见玻璃破碎声,我的心就因苦痛和愤怒而扭曲起来。我不能够再把心关在书上,我绝望地拿起笔,在纸上涂写一些愤怒的字眼,或者捏紧拳头在桌上捶。

后来我得到了一本小册子,就是克鲁泡特金的《告少年》(这是节译本)。我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书!这里面全是我想说而没有说得清楚的话。它们是多么明显,多么合理,多么雄辩。而且那种带煽动性的笔调简直要把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的心烧成灰了。我把这本小册子放在床头,每夜都拿出来,用一颗颤抖的心读完它。读了流泪,流过泪又笑。那书后面附印着一些警句,里面有着这样的一句话:“天下第一乐事,雪夜闭门读**。”我觉得这是千真万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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