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里里的河流1（2 / 2）

他们的矛盾点也在这里。她与同学、老师的冲撞，时常引发他内心潜藏的冲动，她看出来有时他恨不得挥拳去揍一个人，他做出来的却是严厉地矫正里里的行为，他的这个过程就像是全力地纠治自己，让自己始终合乎规矩。

花对他们的争吵不能理解，她是合乎秩序规范的产物，情感健康平板，与世俗十分合拍。树和叶里里却是另一样，他们最先被世俗抛弃，所以后来从心底厌弃世俗。但是树对自己的真实心态惶恐不安，就像他心里一直存了杀人的念头，不能为外人觉察一样，所以，他选择去爱花，这是有力的证明。

叶里里不一样，她的秩序已经被流言碎语轻蔑嘲笑击得粉碎，她需要伪饰的东西不多。她唯一需要掩藏的，是对树的复杂情感。一方面，她敏锐地体会他对自己的悉心关照，另一方面，她又厌憎这种关照是来自他居高临下的同情，是来自他对花感情的附赠。所以她也无时不刻挣扎在纠葛中。

她反击、嘲弄、一针见血地指责树，这些是暗示，她无意识地流露一种想法，树，你对我好我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我好是因为花还是因为同情。她觉得树明白了她的想法，但是他拒绝回应。这样一来，这种单向交流只让叶里里看起来既不知好歹又刻薄。这又反衬了花的宽和和包容。

叶里里有阵子痴迷于武侠世界，那是绿野仙踪的升级，成人世界的冒险，她辗转于杨过与小龙女，黄蓉和郭靖的缠绵悱恻，以及各种武林秘籍争夺的你死我活，老师在台上滔滔不绝地给课文划分段落，总结大意，她却在台下一脸怅然，对小龙女倾注无限同情。她的武侠书一部分是树给的，一部分是在租书店租来看的。树的书都包着书皮，很整洁，租书店的书油腻脏污。往往是树从租书店租来书，用纸巾擦拭整理的很干净，然后给她看，她看见书好像要把书吃进去，夺过来就缩在角落里看，一边看，一边用手指蘸着唾沫翻书，树就会过来敲她的手，骂她，脏不脏，小心得肝炎。但是那时她大多沉浸于某个情节，比如程灵素为了胡斐死了，死得她叶里里肝肠寸断，完全听不进去树的责骂，反倒捧着书发痴，惹得树叹气，这孩子又傻了，然后很快他也挤着跟她在某个角落里一起阅读，然后也同样的变得有点痴痴，只是叶里里又蘸着唾沫翻书页的时候，他扯住她的手不让她翻，自己在那里小心地替她翻页，有时候忘了，他会一整个下午握着她的手看书，他们忘了，全忘了，忘了时空，忘了隔阂，在武侠世界自由驰骋。花一直在认真地写作业，她把时间看得很宝贵，每一分秒都来换取成就的，不能轻易浪费。屋里的光芒随着日头的偏移一点点暗淡，花拧开了桌上的台灯，橘色的灯光，默默地侵入狭暗的角落，她有点懵醒过来，望着他依然埋头不自知地握住她的手，她忽然慌张。

她清晰记得那次是在一个冬日黄昏，多年以后，当她无意中提到那一次，她惊讶的发现他居然也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风很大，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他掩饰说。

那天的风她也记得，她是不会忘记鹿城冬天的风的，就像不会忘记曾经绣在生命里的痛苦色彩。那样大的风，卷起漫天黄沙，扑头盖脸地袭击行人，锋利的刀锋，一下一下，穿过厚实的衣服，砍在骨头上。它还扬起各种细小暗器，磨咯着你的眼睛。可那是鹿城的风，憨厚、质朴、直白，在日后逃离鹿城的日夜里，她有无数次在梦中听到呼啸的风声，她有很多次在这声音中醒来，躺在柔软的床上，无端惆怅。

树对待鹿城风的态度与她很类似。多年后，他曾对她说起，有天在梦里看见了鹿城的风，昏黄的风安静平缓，她想他居然能看见风，她问在梦里，那风冷吗。他说不冷，只是很模糊很迟缓的风，颜色混沌，他看着这风，既温暖又悲伤。她说，哦，我曾经在梦里听见过风的声音，声音很大，居然很像在海边听风。他展开她的手，望着她的潮红的手掌发呆，你的手纹很乱，她抽回手没有说话，他又坚持拉住她的手，说，而且你的手很硬，他把他的脸贴在她的手心上，她觉得自己的手冰凉，而他的脸炽热。鹿城的风乱了方向，把本不相干的人混为一谈。

他们都没有想到过问花有关鹿城的风。因为花一向讨厌鹿城的风，那风吹乱了她美丽的头发和可爱的笑容。她这么说时，他们俩也发觉，刮起风来是很讨厌，那么在梦里又这么亲切地回忆这风，这一下他们俩都说不出口了，觉得在花面前犯了浅薄的常识错误。

花与他们对待鹿城的态度很不同，花说她不喜欢干燥肮脏的小城，她喜欢走在清洁的马路上，绿树皑皑，空气清新，建筑整齐。鹿城显然不是，拥挤肮脏喧闹世俗。一年四季雨少，但是下了雨城市里就是一片灾难，污水横流，稠腻的水卷裹着小街小巷里的黄土，汇入小城中心的一个大洼坑里，大家都捂着鼻子绕着这个泥坑走，一跳一跳的，有一次花一跳，脚下一滑，半只脚就陷进了污泥中，黑色的泥立时漫了半个脚面，花尖叫了好几声，几个漠然的妇女正好路过，粗俗地笑话了几句，大意是这些小姐们踩个泥都叫，又不是踩到屎。后来树把她从泥坑里背出来，里里陪她回家换鞋袜。这样的生活令花灰心。但是对叶里里而言，所有的肮脏都抵不过流言。对于流言而言，她叶里里能踩到屎都面不改色的继续走。她离开小城，是觉得对流言无能为力。叶美芳离开小城是觉得她本应该有很多爱的。大家的要求不一样，目标不一样，虽然结局看起来差不多。叶美芳而言，爱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样东西，孩子只是副产品，她需要专注爱一个人，或者被人爱，这是叶里里的判断，对于孩子而言，往往对父母的为人有准确的直觉。叶里里深深遗憾，叶美芳因为历史的阴差阳错，把一生安放在这里，这就好比淮南美味桔子到了淮北就是枳，还好她是叶美芳，这点，叶里里很佩服她，有的人天生有坚强的生命力，叶美芳没有被小城埋葬，却与小城跌成平手，她们互相角力，最后谁也没能征服谁。小城男人眼中的女神和女人眼里的破鞋，叶美芳，她叶里里的母亲，强健地，自在的生长，未必多爱里里，却护卫她，多年后，叶里里成人，明白了护卫一个人的重要性时，她感激涕零地思念她，原谅她所有的轻浮放浪，她认可了她的那些行为思想，知道她为了活下去付出的艰辛努力。和叶美芳相比，叶里里就像叶美芳说的，完全不像我的女儿。她想，叶美芳这么说，是因为叶美芳看不上自己软弱怯懦自卑。叶美芳，她看出了自己这些致命的缺点。

比如，明明爱某个人，却要用虚假的倔强去掩饰。

比如，明明谅解了某个人，却用漠不关心顶撞她所有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