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饿狼的晚宴(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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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饿狼的晚宴(一)

2018-04-15 作者: 尚可

第8章 饿狼的晚宴(一)

八月中旬,绝伦谛的宵禁还在持续。Www.Pinwenba.Com 吧虽然军队走了,警察仍然满街都是。

一到夜里,城里静得像个墓地,那些稀疏的建筑中发出的昏黄灯光越发显得黯淡和扑朔迷离,就像胆怯犹疑的鬼火。

除了巡逻者徘徊的黑影,街上没有行人,也闻不到什么气味,甚至雨后的湿润也感觉不到。

它实在太静了,到了后半夜偶尔能听到远山中的狼嗥和城里几处呼应它的犬吠。

以往这可是虎走廊迎接贵宾的旺季,绝伦谛在这个季节通常也会遭到管制,不过从未有过如此死寂的时刻。

如今虎走廊里也没有人,没有那些高傲神秘的贵宾,没有身手矫健的狩猎向导,没有养殖场里的野兽,没有猎枪和篝火,因此也就没有对这一切的惊奇、咒骂或者猜测。这里什么都没有。

人们能确定的只是那里有一片山和一条河,而漆黑的森林里不知道有什么。

但它绝不再是亘古以来的那片山河——在洪水中被枯木和整幢房子夷平的铁丝网重新竖立起来,那些没有倒塌的部分也以钢筋加固——这片河谷地带再次被刺刀般的荆棘封锁,或许它在阳光灿烂和月朗星稀之下依然美丽,但谁还会以为它美丽呢?

人们相信那里曾经横陈着数不清被钢铁和火药击碎洞穿的尸体,那股腐肉的气味儿,以及被灼干的血腥气味儿,可能永远都在,但只有饥饿的狼才会呼吸它,并趁着夜幕穿越恐惧和铁丝网的边界,来寻觅和啃噬死亡的残羹。

遇犁夫要让吃人的狼在冬天饿死的建议让荣世昌大发雷霆。

在那天上午的会议上,当着几个厂长的面,他骂遇犁夫长着一颗榆木脑袋,是个尚未开化的野蛮人。

遇犁夫对这家伙如此恼火感到奇怪,他试图说服他,但荣世昌让他闭嘴,然后他喋喋不休地讲了他的道理。

他说,报纸和电视对狼吃人的报道已经成为全国的新闻了,它给狩猎区造成的打击比洪水还严重。

“这事就像有人在我脸上吐痰!”他厉声叫着,“不能再耽搁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让报纸和电视报道这事呢?”遇犁夫问,“你在这儿的权力比市长还大,他们可都听你的。”

“那时候狼吃人是个好新闻,”荣世昌说,“它能转移人们的视线,省得人们整天盯着镇压和宵禁的事情,懂了吗?”

“你现在照样可以让他们闭嘴。”遇犁夫说。

“那会造成更大的恐慌!蠢货!”荣世昌吼道。

在场的几个副厂长这时候幸灾乐祸地看着遇犁夫,他们觉得荣世昌教训这个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粗人实在太解气了。但遇犁夫一点儿也没生气,他甚至有一种抱歉的感觉,好像他真的欠了这个人什么似的。他慢条斯理地解释说:

“我可以保证开春就不会有狼了,它们来狩猎区是为了追逐从我们养殖场跑出去的鹿和狍子,因为它们比野生的好抓。但过了冬天,这些狼就会回到北方的森林里去了。”

“但是,它们已经吃过人了。”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插嘴说。

“那是一只落单的老狼。”遇犁夫觉得这是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它吃过死人肉,以后可能会袭击受伤的人,但我认为它连放倒一个瘸子的力气都没有了,而狩猎区重新封锁后不会进来这样的人,所以这只狼只会在这个冬天饿死。”

“遇犁夫,”荣世昌用手指头敲着桌子,“我现在要让报纸和电视报道我们杀光了那些狼,我要把它们的皮扒下来上报纸和电视,不管它们是不是吃了人!只有这个消息才会让我们这里起死回生!你他妈还不明白吗?”

遇犁夫沉默了几秒钟,他总算弄明白了这件事,不过他还是嘟囔了一句:“毫无道理地杀狼是一件不吉利的事。”

荣世昌看着他,忽然笑了笑,一下变得心平气和了。“我告诉你什么是不吉利的事,”他说,“同情骚乱分子才是他妈不吉利的事。”

遇犁夫吃惊地看着荣世昌,他没想到此人会说出这番话来。他在那一瞬间露出了讥讽的笑容,随后他摊开了双手,说:“你早这么吓唬我就好了。”

这句自我解嘲的玩笑话没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露出笑模样,荣世昌尤其没有。“我不想吓唬你,”他沉下脸说,“但这事还真需要试一下。”

他结束了这次会议,让遇犁夫跟着他走。遇犁夫感觉有点儿不妙,他说他马上就去追捕那只狼。荣世昌却不理会。他们先去了一趟警卫科,发现饶有道也在那里,他叫上了饶有道和警卫科长,然后他们一起出了办公楼去了弹药车间。

他们先进入地下一层的车间,从那儿又下到地下二层的靶场。

遇犁夫发现靶场已经被清空了,有几个新来的警卫人员守着靶场弹药库深处的一道铁栅栏门。

他们都长着一张经过严格训练以至于表情僵硬的面孔,不需要细看就能断定他们是刚来的退伍兵。

他们打开了那扇门,两个警卫一前一后用手电照明把他们领入了一条甬道。

他们沿着甬道的阶梯又向下走了一段,接着开始转来转去,就像在迷宫里兜圈子。

遇犁夫没想到这座工厂的地下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他们在甬道尽头进入了一个宽敞的弧形房间,那里有几盏电灯照明,有四个同样陌生的警卫人员在值班站岗。

房间的深处相当幽暗,隐约能看见两排锈迹斑斑的铁皮门。

荣世昌那会儿回头看了看遇犁夫,他说:“我早该让你进来看看。”说完他和饶有道进了值班室,让警卫科长和两个警卫人员领着遇犁夫去参观。

遇犁夫这时才意识到,他已经来到了这座工厂的禁闭室。他原以为这种禁闭室有四五间就够了,实际上它们足足有两排二十多间。通过那排铁皮房门的小窗口,他看到了二十多个被关押的人。

当铁窗口从外面给拉开时,禁闭室里悬在弧形灰墙上的一盏红色小灯就会自动闪亮,关闭窗口后则会熄灭。

屋里的人全都面对灯光坐在一张狭窄的木板床上,坐得很直,几乎毫无反应;显然,没有人愿意以这样规定的姿势坐着,但他们肯定已经被驯服了。

遇犁夫从一个囚犯斜瞥过来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简单的抱怨,这种抱怨看起来不是来自失去自由的仇恨,而只是希望探视的人赶紧走过去,好让他至少可以躺下或者歪着。

但他们能舒展一下四肢的地方不过七八平方米大,屋顶不足一人高,要是站起来只能猫着腰。

屋里陪伴他们的除了一张床和马桶之外,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道何处在渗水,地面上的水差不多有半尺深。

遇犁夫感到了透骨的森寒,因为与此处相比,几天前关押他的看守所牢房简直就是奢侈。

警卫科长说,这些人都是那天晚上在狩猎区里逮捕的骚乱分子。遇犁夫已经看出来了,他竭力保持平静,问他们会被关押多久。

警卫科长说他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看着这帮人会让他的工资里多一份补贴。

遇犁夫又问为什么不把他们弄到正经的监狱里去。这位警卫科长说:“你开玩笑?上面禁止他们跟任何人接触,包括任何别的犯人,以及任何别的警察。”遇犁夫禁不住汗毛直竖,他觉得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最终会怎么处理?”

“就这么处理呗,”警卫科长往值班室那边抬手一指,诡异地笑着说,“阎王就在那儿。”

在某一个铁窗口,这位警卫科长让遇犁夫仔细看看里面的人。“你该认识他,他比别的人进来得都早。”

遇犁夫在那个窗口前站了一会儿,他看见这间禁闭室里的人的确跟其他人不同,他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身体瘦得像个纸糊的风筝,惨白的皮肤有多处溃烂。

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认出他来,这是那个曾经跟他做过狩猎向导的年轻退伍兵,一个多月前,此人因为写了一封告发荣世昌的匿名信而被逮捕了,从那以后,他一直关押在这儿。

“这小子很能扛,”警卫科长说,“发洪水的时候这里都变成水牢了,他居然没被淹死。”

遇犁夫说也许应该把他放了,因为他看来不会跟任何人作对了。

警卫科长摇头说,这人已经疯了,攒足力气就会骂人。

他们回到值班室,遇犁夫问荣世昌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荣世昌把一个登记册递给他,让遇犁夫选择一个人。

遇犁夫问他什么意思,荣世昌说:“你不选会后悔的。”饶有道在边上对他说,他和警卫科长也都会选一个。

遇犁夫在登记册上勾掉了那个退伍兵的名字。荣世昌把登记册交给一个守卫人员,让他们把人带出来。

警卫科长随后把他们领进一个甬道,沿着甬道的斜坡向上走了十来米,进入一个漆黑的房间,警卫科长打开照明灯,屋子挺宽敞,水泥地中央有一个方形的铁盖子。

荣世昌朝那个盖子指了指,饶有道和警卫科长招呼遇犁夫过去帮忙,他们三个人才把那个沉重的铸铁盖子打开。

下面是一个地窖,潮湿腐烂的泥土气味扑面而来,隐约还听见了流水的声音。

遇犁夫估计了一下深度,由于秘密工厂建在河谷西面的一块高地上,因此这个地窖在这儿的深度正好在绝伦河的河岸上,紧挨着河床横向挖了一个出口,流水的声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还有一道自然光照亮了地窖下沉积的枯枝败叶。

几分钟后,四个守卫带着四个囚徒进了屋子,那四个人套着锁链,头上戴着黑头罩,有两个身高体壮的人应该是“死神之鸽”的帮派分子,因为他们的手腕上和脖子上都刺着文身,被袖子遮挡的上臂还应该刺着鸽子。

另一个看不出来身份,有点儿驼背,一个劲儿地咳嗽。

最后是那个被关押时间最长的退伍兵,他一条小腿因为伤口化脓而裸露着,几乎不能走路。苍白的皮肤、不成比例的枯干与浮肿让他就像个畸形的婴儿。四个守卫把他们分别按在方形地窖的四个角落跪下来,然后就退了出去。

外面是中午,天气很好,连接河岸的出口射进地窖下边一缕晃荡不止的波光,裹挟着秋意的一阵清新之风从地窖口吹上来,把地堡里潮湿腐烂的气息冲散了不少。

那四个跪着的囚徒隔着黑面罩或许感到了这阵凉爽,他们振奋地哆嗦了一下,胸膛起伏着,也许嘴上是带着笑的,但谁也说不准。

荣世昌、饶有道和警卫科长拔出了手枪,分别走到三个人身后,以几乎是齐射的节奏朝他们的头上各开了一枪。

三个人前仆的身体互相碰撞着栽进地窖里。只剩下那个退伍兵还跪在那儿,在巨大的枪弹轰鸣中摇晃了一下身体,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呻吟。

饶有道把他的枪递给遇犁夫,说:“该你了。”

遇犁夫没接那支枪,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荣世昌。

荣世昌低头掂量着手中那把精致的小手枪,说:“别给你脸不要脸。”

在遇犁夫身后,警卫科长把手里的枪举起来,对准遇犁夫的脑袋。

他说:“这是对你的审查,遇犁夫。”

饶有道说:“没几个人会有这种机会,我们都干过一次了。”

遇犁夫知道他再犹豫就走不出这座地洞了。不过他一直挺擅长处理这种局面,就像两年前的冬天他带着烟爷杀了一个叫罗连山的人一样。

如果他必须跟一个人合作,那就要让这个人跟他一起杀人。

现在的情况也没什么不同,对他来说,他要想继续赢得荣世昌的信任,就要杀掉这个退伍兵,或者关押在这个地牢里的任何一个骚乱分子——杀掉谁没有分别,反正对荣世昌来说,他可以让他们都是骚乱分子。

遇犁夫还是没接饶有道的枪,他对荣世昌说:“借你的枪用用。”

荣世昌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他,遇犁夫接着说:“我不想用警察的枪。”

荣世昌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这时候还想这个?有区别吗?”

遇犁夫对他说:“我觉得有,我信不过警察,我要是出事,也得跟你一起出事,否则我不干。”

饶有道说:“你觉得会出什么事?”

遇犁夫说:“那谁他妈说得准?你们无缘无故地抓过我,又无缘无故把我放了,我看你们根本靠不住。”

荣世昌冷笑了一声:“你真他妈是个滑头!”

他把枪递给遇犁夫。遇犁夫查了一下枪,把子弹上膛,他走到那个退伍兵身后,在他举枪的时候,他听见那小伙子含混不清的柔弱呻吟原来是一句咒骂:

“荣世昌,你会遭报应的……”他重复的就是这一句。

遇犁夫扣动了扳机。

枪声很脆,他看见这个畸形婴儿般的小伙子就像一只纸糊的风筝,轻飘飘、慢悠悠地向地窖深处坠落。

一股猩红闪亮的鲜血从那个黑色头罩的洞口飞溅出来,在坠落中蜿蜒延伸,就像这只风筝断掉的线,它越伸越长,一头跟随那具尸体在黑暗中坠落,一头跟随地窖下面吹来的风爬升,一直爬满了他的胸口,套住了他的紧绷着的心脏。

他把那支手枪还给荣世昌时,脸上带着夸张的嘲讽神情,说那就像个娘们儿用的枪。荣世昌很熟悉他这副腔调,不过他怀疑这是遇犁夫故意装出来的。

“鬼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遇犁夫。”他说。

“我想,我要是他们,在进来之后会一头撞死。”

“操,生命是宝贵的,”荣世昌摇了摇头说,“我记得有什么人说过,生命值得你为它遭罪。”

“说得真不赖,”遇犁夫笑了笑,“而且你开枪也比以前利索多了。”

“是吗?”荣世昌有点自得地看着他,“知道为什么吗?”

“我该知道吗?”

“你可以知道了,从现在开始,你的境界提高了!”

荣世昌嬉笑着,然后做了一个开枪扫射的手势,嘴里发出类似机关枪开火时哒哒哒的声音,“那天晚上我在直升机上就这样!真他妈过瘾,就像战争,不,那他妈就是战争,我差点儿挨了一枪。不过,当你真正干掉几个人后,再多干掉几个就简单多了。这可能跟你打野猪的道理一样。”

“不完全一样,”遇犁夫说,“这他妈可是审查啊。”

“这是进入未来市长班底的资格审查,”荣世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通过了。不过,你还得有更多的建树。”

饶有道和警卫科长又招呼他把那个铸铁的盖子盖上,遇犁夫提醒他们尸体放在地窖里会发臭的。

警卫科长说这用不着他操心,会有人从地窖下的出口把尸体处理掉。

荣世昌这时候突然问遇犁夫,他要不要用这几个人的尸体作为引诱狼的诱饵。遇犁夫以为他在开玩笑,但荣世昌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认真地说:

“这由你来定,反正我是觉得不太人道。”

遇犁夫回答说:“我不知道那是否人道,只知道那没准儿会让更多的狼真的去吃人。”

“嗯,这话有道理,”荣世昌点头说,“而且,万一传出去也不太好。”

当他们几个人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弹药车间的时候,阳光伴随着工厂里的嘈杂声让遇犁夫一阵晕眩。他知道,此后他将有很多时间来回味这场噩梦。

从归都来了一伙趾高气扬、活力四射的时髦人物,有电视台的一个摄制组,还有两家报社的记者,总共七八个人。

他们来绝伦谛报道灾后重建,但主要还是为了报道捕猎食人狼的行动。

据说这两件事将被放到一起报道,因为单纯的灾后重建新闻不够吸引人,而狼吃人的事件已引起广泛关注。运气好的话,这次行动可能会成为全国性新闻。

这是荣世昌的最新灵感,要不是遇犁夫在之前的一周无所作为,他也不会想到这么好的主意。

他原来只打算拿着几张狼皮在地方新闻里露个面,后来他母亲颜氏提醒他,他需要抓住机会宣传自己的形象。

于是他决定好好利用一下此前狼吃人的事件,把电视台请进狩猎区,做一个他亲自冒险猎狼的节目。

颜氏起初担心他的安全,但听了他的狩猎计划后同意了,因为那跟坐直升机镇压骚乱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不过她还是提醒他,猎狼只是噱头,宣传的重点还是要突出他在灾后重建中的贡献。

荣世昌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被猎狼富于传奇色彩的形象迷住了,觉得这会让他成为电视新闻里的明星。

遇犁夫很懊悔没有在几天前杀掉那只狼,以至于事情变得如此复杂和荒诞。

现在他首先至少要逮住一只狼,并安排荣世昌杀掉它,好让那些归都来的记者们编出一个刺激的新闻。

他得下好几个“狼套子”,因为他不知道哪一个会有效,也可能都有效,同时逮住好几只狼,那样荣世昌会更高兴,他将把它们一只一只杀掉。

为这个,遇犁夫还得把狩猎向导们都动员起来,教他们对付狼的招数。这种活捉狼的捕猎技艺快要失传了。

过去绝伦谛还只是一个小镇时,饥饿的孤狼会在冬天进入城镇找吃的,那些养牲畜的人家会请猎人在冬天下狼套。

到了他父亲那一代,狼就很少进城了,猎人也很少再用狼套,除非有人要用高价购买没有弹痕的狼皮,但这种交易在绝伦谛真正的猎人中间被认为不吉利。

而且捉狼还要看运气。虎走廊一带的狼知道猎人的存在,它们对诱饵和陷阱相当警惕,只有过于饥饿的狼才会上套。

但是上套的狼如果不及时打死或者控制住也容易跑掉,它们能撕开和挣脱猎网,变得极其危险。要是用夹子,它们甚至会咬断自己的腿逃跑,然后死在深山里。

遇犁夫连续三个昼夜都是在狩猎区里度过的,这是他仅有的准备时间。他带着几个狩猎向导在夜晚倾听狼叫。

白天,他用陷阱捉住了从养殖场跑出去的两只狍子和一头马鹿,他还训练狩猎向导们学习鹿在危急和濒死时刻的叫声,因为饥饿的狼对这种叫声甚至比尸体的气味更加敏感。

他让他们反复练习,嘱咐他们如何潜伏,在逮住狼之后如何防止它逃掉和反抗。这是荣世昌的要求:他要亲手杀掉每一只上套的狼。

遇犁夫没有别的选择,这才是他最沮丧的事情。他要让荣世昌有个完美的宣传效果,让他心满意足。

因为只有在那时候,荣世昌才能同意他离开工厂和绝伦谛的请求。否则,遇犁夫甚至对这件事提都不能提了。

自从那天中午在地牢里进行了一场杀人宣誓之后,遇犁夫知道自己也被判决了,他成了荣世昌的囚徒,需要这个人的格外恩典,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但他无法跟白鹭解释这件事,事实上这姑娘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按照遇犁夫当初的承诺,这几天他早该把辞职的手续办妥了,他们应该开始收拾行李了,或者至少,他应该先请几天假,好让他们回到归都把结婚登记的事情办了。

但这些事他哪一件也没做,只让她住在家里干等着。她那漂亮的小腹还是平坦的,但是子宫里的胎儿正在成长。

她从起初的兴奋变得忐忑不安起来,因为他们还没为孩子的降生做任何准备。

那天中午遇犁夫从狩猎区回到家后,困得倒头就睡,一直到黄昏时才醒来。白鹭已经做好了晚餐,正在把碗筷摆上餐桌。

她说他睡了一觉看上去脸色好多了。他问她这几天在干什么,她说只在院子里转悠来着。他说她可以出去走走。

她说她不想出去,因为有一次听见邻居在背后议论。他说别理他们。

她终于忍不住说:“我觉得我们走不了了。”遇犁夫说会走的。

她说:“我不在乎留在这儿,但我们得去归都把手续办了。”遇犁夫说等他把手里的活儿干完就去。

白鹭不做声了好一会儿,后来说:“我不知道这时候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遇犁夫听出她有点儿生气,但他无言以对。吃饭的时候,她说她想回工厂里去。遇犁夫说工厂的环境对胎儿不好。

这时她说:“我想去打胎。”

遇犁夫像只被逼到悬崖边上的野兽一样抬起了头,可怕地看着她。

她没有留意,低着头继续说:“既然你这么忙,那等我们安顿下来再要也不晚。”

“那是个孩子!”遇犁夫怒吼了一声,把手里的饭碗拍碎在桌子上。他看见一片鲜血在雪白的米饭上散开。

白鹭坐在那儿闭着眼睛,紧咬着嘴唇,无声地哭。

“我不能再杀人了……”这句话就像从他手掌上的伤口涌出的血,从他嘴里脱缰而出,带着一阵抽筋似的疼痛,然后他捂着流血的手掌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坐在椅子上。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处于精神分裂状态,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但那就是他要说的。“那他妈的是个孩子……”

白鹭震惊地看着他,挺直了腰板儿,忧虑忽然烟消云散,眼泪一下就止住了,就像脸上的泪水根本不是她的一样。

她站起来走进屋里,拿出纱布、碘酒和消炎药,走回到他身边,在他大腿旁边蹲下,说了一句对不起,就用嘴舔舐他的伤口,给他敷药,然后把他的手掌像礼物一样轻柔密实地包裹起来。

遇犁夫看着她天鹅一样美丽的脖子,光洁的脸颊,长睫毛上挂着的晶莹泪珠,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百合花气味。

他开始用另一只手轻抚她,解开她的衬衫,脱下她的裙子。

这白天鹅般的姑娘有点哆嗦,吁吁地喘着,那两只白鸽翅膀一样的双手把纱布的两端熟练地系了一个扣,接着去解他的腰带。他的手不觉得疼了。

然后他把她光滑颀长的大腿从滑落的裙子里挪出来,跨到他身上……他们在椅子上甜蜜地交欢了十来分钟,最后,这姑娘汗水淋淋地跨在遇犁夫腿上紧紧地抱住他的头,问他出了什么事。

遇犁夫从搭在椅子上的外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了,他看着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该说。

“我不要装成一个傻女人,”她坚定地说,“我要做你的女主人。”

“什么叫我的女主人?”

“就像你把偷枪的事告诉我那样,”她说,“你做的最坏的事,也有我一份。”

“任何事吗?”

“嗯,除了你背着我搞了别的女人。”

“必须吗?”

“为什么不试试呢?也许你说出来就舒坦了。”

“我是个杀人犯。”遇犁夫吐出一口青烟,恶狠狠地说。

“哦?”她神情平静,口气就像一个在询问弄丢了糖果的孩子的母亲,“为什么?谁惹了你?”

遇犁夫把几天前他在地牢里杀人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还为自己做了一点辩解,说那是荣世昌对他的审查。

过了好一会儿,这姑娘说:“这事不怪你。”她把他的头抱在她温暖的胸脯前,又问,“还有吗?”

遇犁夫笑了笑,说当年是他杀了罗连山。

白鹭一点儿也不吃惊。“你终于招了,”她悄悄地笑着说,“在你向我提亲那天我就猜出来了。”接着,她摩挲着他的头顶,像安慰孩子那样说,“现在,你做了一件好事和一件坏事,我看都是为了我。”

遇犁夫仰着头,看着坐得高高在上的姑娘。

她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拢着他,就像个为他洗涤罪孽的光辉女神。

他抚摸着她漂亮的小肚子,说希望她生完了孩子还能有这样的肚子。她说希望孩子长大了能像他父亲。

他说:“抱歉还得让你等着我。”

她摇头说她不急了。“刚才是我不懂事。”接着她又说,即使明天他不要她了,她也会为他生这个孩子。

他问她:“不害怕吗?”

她摇摇头。“一点儿也不,”接着又泪汪汪地说,“我爱你。”

好多天以来,遇犁夫头一次舒畅地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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