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红尘(上)(2 / 2)
解珠靠回寻青尚有潮湿的肩头,也不管对方有多僵硬,优哉游哉地把玩手里的小辫:“算是,你可以把那当作妖气之精华,一只普通小妖潜心修炼二十年,也就能攒上那么一罐。”
“倒下去做什么?”
“常住地下的妖怪都是想要办事却没东西可换的,只能以身抵债,地上干活的那些也可以用这陶罐里的东西顶事,”解珠眨眨眼睛,“不过要那么多妖气做什么,哥哥那么聪明,才不会告诉我。”
解凌遇仔细听着,注视那些兢兢业业的大妖小妖,若有所思。
倾倒,积攒……
浇灌?
这两字啪嗒一声,落入脑海。
寻青把解珠歪倚的身子推直了些:“聪明和隐瞒,有什么关联?”
“因为哥哥知道我藏不住秘密呀!”解珠用辫子轻轻抽他一下,又稍有落寞地说道,“我对烙仙楼的了解仅限于这十二层。我只要在这范围里乖乖的,不给他闯祸,哥哥就会喜欢我。”
寻青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解珠眼中却忽然亮起笑意,两手拢在唇边,她的鬼点子又来了,很是神秘:“所以不下到最后一层岂不可惜!那里可好玩了,快随我来!”
跳一个结界不在话下,连跳五层,解凌遇全身的酸就被颠出来了。那感觉非常奇怪,无法忽略,尤其是尾骨上下,他的骨盆好像还没缓过劲来,磨破的几处也火辣辣地疼,最后他忍不住扶了下后腰,又在落地时轻抽口气,调整了一下摩擦得过分的裤腿,这才忙不迭跟上前去。幸好那一人一狐仍在互相拉扯,一个追一个躲,都没空注意他。
这便是烙仙楼的最下一层了。
奔忙的妖怪,碰撞的陶罐,此处全都没有,楼上杂声也骤然遥远。确切地说,此处是空空如也,唯见灯盏摇曳,无数妖气在层中空圆聚得浓重,似乎还没到底,仍在不安分地涌动下沉。走上两步,深呼吸几口,若说先前几层还有些许春意渗下,这一层便是冷冽寒冬。解凌遇没什么不适,毕竟他曾经爬上雪山的原因也仅仅是想找片雪坡滚下去,被大雪埋上一会儿,最后又摔进冰河,他觉得好玩极了,才不会惧怕这点冷。倒是寻青的发间与肩头都结起了冰碴,解珠气呼呼地把它们用力拍掉,又化出一条狐尾,左摇右晃,并排走时,就晃到了寻青身后。
解凌遇跟在两步开外都能感觉到暖意扑面,那赤红狐尾简直就是簇火!要是解钏突然冒出这么一条散热的尾巴,解凌遇知道,自己肯定会担心他把那些漂亮白毛烤焦。不自觉笑了,好奇已久的事也问出了口:“你们狐狸的尾巴是不是无所不能?”
“非也,非也,”解珠摆了摆手,“一狐至多生出九尾,各司其职,相互不能顶替。”
“各司其职?”
“一尾通晓前因后果,一尾储存杂物,一尾蛊惑人心,一尾化惊世之容,一尾助其凌空飞身,十八丈不在话下,一尾用于觉察四周微小异动,一尾可保不食不饮一百零八年而不伤狐身,一尾取暖,”解珠已经绕着围栏走了一周,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至于这最后一尾,又称‘死尾’,乃是保全性命的最后一招,尾断则狐死。”
解凌遇听得极入迷,怕自己遗忘,又在心中默背了几遍。
解珠坐上围栏,发愁地往“雾”中看:“可惜我练功偷懒,能有这六条就不错了。姐姐刻苦,早早修出九条尾巴,哥哥则是天生就有,我都好生羡慕!”
“你的六条功能各是什么?”寻青问道。
“才不告诉你,”解珠用尾尖拍打他一下,又指向妖气团簇之处,“道士,倘若我说这其实是个池子,下面有一汪湖,你敢随我跳吗?”
话音落下,她还没得到想要的答复,就瞧见一道黑影掠过拦上,甫一转眼,解凌遇已遁入浓黑之中。
说是湖,确实有些道理。
至少解凌遇在自己脚下看见了涟漪。
可这涟漪没能破开这片圆圆整整的湖面,它还是一块平滑青玉,散出幽幽荧光,他能行走其上,能感觉到脚下生波,还能撩起水花把衣袖溅湿,唯独就是不能潜入。
仰脸一看,那两人也相继穿过悬浮湖面十尺以上的厚重妖气,落上湖面,境遇与他相同。
“这不是水。”解凌遇说。
“那你觉得它是什么?”解珠歪头道,“我常来此处散心,除了水,我找不出其他东西更加像它。”
“像一面古镜。”
“镜子?你能照出自己吗?”
解凌遇弯下腰,又试了一遍。没有晃动的五指,没有倒映的脸,确实如此。他越发想不通了,却听寻青指道:“那里!”
解珠拍了拍手掌:“它来了!我们运气真好!”
循声可见,那片水域已不再是单调空白,而是如画卷般显出景物,是戈壁,是孤山……不毛之地。没有颜色调和,只有黑灰铺展,却比画要逼真得多,解凌遇想捡起山脚碎石,抓了个空,才肯相信这山川仍困在湖里。
“有时我下到这地方,这片湖就会显灵把过去拿给我看,它也怕被人遗忘吧?”解珠轻声道,“你目中所见,就是二百年前的赤滩。”
“这山就是赤滩上的唯一一座,全是石头,大极了,牧民绕山一周需要整整一个日夜。”她也走到山前。
“如今赤滩只有平原。”
“当然,整座山都被哥哥用来建城了,不过烙仙楼的木头都是从楚地运的,好多小狐狸都跑出青丘说要帮他,实际上到处游玩乱窜,气得姐姐大发雷霆!”解珠咯咯地笑,“他也不要我帮忙,孤零零坐在石头堆上吹树叶,可是潇洒得很。”
“为什么是楚地?”解凌遇问。
“你看那鸟!”解珠却是完全没听见的样子,拽着寻青的袖子要他去瞧。
密集黑点凭空而出,乌央乌央一大片,瞬间把孤山以外的平地尽数遮盖,单凭观感,它就是一场沙暴。
“不知它们从哪里飞来,我只在赤滩上见过,”解珠说得头头是道,“羽毛实为红色,喜欢结成巨群行动,贴地飞行,人若是不知躲避,鸟群过境之后就会只余白骨。年年都要来上一回!灵犀城里的百姓管这叫作‘万丈红尘’。”
万丈红尘。
解凌遇莫名想笑——那些百姓还真是从容有趣,与他们的城主一样。
“小鱼,”解珠拍他肩膀,“你想试试在这湖上打坐吗?”
“这湖真的有些神奇之处!坐得久了就能体会哥哥当年的感觉,”她难得这么认真,“有一次酒后哥哥亲口和我说的,虽然我从未成功过,也没人陪我尝试。”
解凌遇当然无法拒绝。
他第一个坐下,第一个全身入定,第一个浮想联翩,却也是第一个睁眼。
这才多久,解珠和寻青都在好好坐着呢。
湖上旧景已消失无踪,红尘万丈也散尽。
可是,他的红线动了。
从方才指尖一,到现在眼下轻颤的线,愈演愈烈,于无声中绷紧,松弛,微小又明晰地缠绕他的脉搏,就像是有人牵着这线,远道而来,就要走到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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