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我的老家洛北县(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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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来快一年了,直到最近才适应现在的生活。

最开始,我从深夜的噩梦中醒来,分不清是在中原还是在长安。周围一片漆黑,意识一片模糊。

我四下摸索着。我摸到了柔软的床铺和被褥,摸到了书桌和台灯,灯光刺痛人眼。我看到了阔绰的房间、天花板吊着的水晶吊灯、落地窗上的白色毛呢窗帘,这时房间外服侍的小太监过来问好,只有这个时候才想起已经不在中原。

我走出房间。皇宫的宿舍区满是密密麻麻的房间,房间里住满了密密麻麻的下等太监。走在空旷漫长的走廊中,偶尔有起床撒尿的太监,走廊两头是偷懒酣睡的护卫。两边的房间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梦话,显得皇宫更加寂静。

走到走廊的尽头,深夜的帝京出现在我的脚下。

长安是个宵禁城,却也是个不夜城。无数的路灯照亮了空无一人的宽阔街道,地面安放的探照灯照亮着每一座高楼上的皇帝肖像,连串的彩灯勾勒出高楼的轮廓。尽管这是现实,但它更像噩梦。

此时已是深秋,外面的温度已经很低了。

皇宫里一年四季都是恒温二十六度,人们永远穿着单衣、戴着鲜花,好像活在天堂;皇宫外的奴仆则风雨加身,仿佛活在地狱。

众多奴仆在长安看守的监管下出来打扫卫生。他们跺着脚、哈着气,拿着各种工具。

他们趴在地上打扫着京城街道上的每一条路缝,清洗每一块石砖,捡起每一片树叶和杂草。他们双膝跪在地上,全身已经湿透,认真地一点一点往前挪;一旁穿着蓝色制服的长安看守在盯着他们,不时地脚踹和鞭打。

一个十几岁的瘦弱女孩子抬起头朝我这边望过来。

她的脚下刚好是探照灯,冲天的光柱照射着她清秀的面庞,落在一座高楼的皇帝夫妇肖像上,她的头影遮住了皇帝的肖像。

她穿着黄色的囚服,而囚服已经破破烂烂,连她的身体都遮不住。

她望着我——太远了,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但能想象她的绝望,或者,连绝望也没有了。

我看着她。

她看着我。

我们没有关系,但这一瞬间,我们有了关系。

傍边的看到她在发呆,一鞭子打在她的头上,她倒在地上。旁边的人毫无反应。看守继续踹她,她才慢慢地爬起来,继续俯下身子刷洗街道。

他们慢慢地蠕动,队伍长得看不到头,看不到尾。

我眼神一乱,从此再也分辨不出那个女孩的位置。

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也不知道她的未来,我们只是在某个时间,互相一瞥。

对于他们,拥有意识是残忍的,残酷的生活不该拥有意识。

在这个幸福的盛世中,做一把椅子也比做一个奴隶快乐。

人人皆说长安好,但他们哪里知道长安的夜晚竟是这个样子!

我不能拯救他们,但必须尽可能地帮助我的家人和朋友。

这几个月,我和洛北老家的通信一直不断。

大明帝国的律法已经非常详细地写明了禁止县与县之间的联系,更不用说更远距离的联系了。平民连县也不许出,士族的通信也只能靠自己的奴仆去送。

朝廷其实有自己的电报系统,但我显然还不够格使用,那些电报机是皇家机密处专用的。皇家的电报系统有多厉害?上万公里的路程,一秒就到!所以说信息就是权力,皇族凭这些就能统治整个大明帝国。

而我只能去找人送。幸好有长安县和西安县的黑市。在那里,只要你有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你不是要送信去中原吗?只要你出足够多的钱,总会有士族拉下面子帮你去跑腿。

大概送一次信去洛北县要一百个金元。一百个金元!够买一百个匹马了!估计你们一定不信,那我就来仔细算算帐。

帮我送信的是长安县一个破落士族的庶出次子,他拿了一百个金元,先花一个金元买一匹马,然后揣着我的信往中原跑。他每过一个县,都要贿赂一个金元的过路费。他到了洛北县,在县城住一段时间,等狗剩儿他们写了回信,他再拿着回信返回长安,路上继续重复贿赂一遍。算上自己的吃穿住行,他往返一趟也就赚几个金元而已,遇到黑心的兵户,他甚至还要赔钱呢,此时我就只好多给他一些钱,不然他就不让我看回信了。

于是了解了老家的事。

记忆里和平安宁的故乡,现在已经是战争前线,因为我家在黄河南岸啊,而黄河北岸就是赵正豹的河北叛省。

在以前,虽然大明律法禁止平民出村,但承平日久,我们那儿又是偏僻小县,因此村民其实是可以逛乡镇的。如果给守门的县兵一点儿小钱,甚至都能混进县城长长见识。

战争到来,一切都变得严格。村丁把守着每一个村口,任何一个陌生面孔都要扭送县府。最开始的时候,村民并没有当回事,仍然去外村买卖东西。但县里的人杀过几次后,村民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只好都待在自己的村子里。各自的东西完全无法交换,村里越来越窘迫。

情况愈发严重,征兵开始了。

京城给中原下了命令,中原给各郡下命令,各郡给各县下命令,县里给各乡下了命令,乡里给各村下了命令。

小小的洛北县居然要征兵两万,赵家庄摊了三十人的名额。理论上凡是十六到六十岁的男丁都必须服役,幸好上面只要三十人。

村长赵三爷挨个收钱,凡是不给钱的,直接抓去当兵。其实并不是赵三爷要贪钱,而是他要孝敬乡上,同样乡上要孝敬县上,县上孝敬郡上等等,一直到朝廷。我不太清楚朝廷里谁的油水最大,我还没到那个能了解内情的级别。

狗剩儿他们交了点钱,躲了兵役。最后赵三爷抓了三十个残病、乞丐、阉人、绝户、弱智送上去了。

也就是说,虽然大明帝国在编制上有一亿军队,可军队里全是这种残病、乞丐、阉人、绝户、弱智!就这兵员,又没能力又没士气,能打赢才是见鬼了呢!

这样说吧,《钦定皇家军法》规定中原一省就有五百万军队,但真正有多少呢?四百万?两百万?五十万?十万?哈哈,自己想去吧!

人们躲过了兵役,还有兵税。县里增加的军队要县里出钱,外地调来的军队也要县里出钱,军队外出打仗也要县里出钱。而且即使县里给了军队钱,这钱也大部分是被长官独吞,于是军队只好自己去抢。县里的秩序越来越坏,匪帮越来越多,据说,连魔教(邪教)都出现了。

县长东方荣现在里外不是人。县里人说他残忍,又抓人又贪钱;郡里人说他懦弱,人抓得又少钱搂得又少。

东方荣在给我的信里说了他的苦衷。他几个月前来赴任的时候,他多么希望能造福一方,可是却发现完全没有办法。如果他不变得残忍,不但上面的人欺负他,手下的人也欺负他;如果他不贪钱不上供,上面的人随时会革他的职,下面的人也随时会拆他的台。

他信中写道:“不到六个月,我就成了我以前最瞧不起的人。再过几年,谁知道我能成什么样子!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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