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下岂是如此逼仄之天下(2 / 2)
“我知道了。”丘吉面无波澜,将手中毛笔搁下,径自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今日轮值,他身上穿的就是代表秉笔太监的内官服,倒也不必做别的准备,去取了出行玉牌,便自出宫。
重玄遵去的地方好找,浮生酒舍是也。
很多人都知道,重玄遵最常去的地方是云渡酒楼,号称“临淄论酒第一家”。
当然,那地方现在归重玄胜所有。
在产权送给重玄胜之后,冠军侯还会时常去饮酒,可见是真喜欢……
在云渡酒楼之后,便是浮生酒舍了。
这座酒舍乃是临淄显贵重玄大爷的手笔,开张之初就请来一大群名士站台,正式开店两个月,就因为经营不善而濒临倒闭。
最后是被神秘冤大头斥巨资接手,重玄大爷请人一算账,最后还赚了些,一度雄心勃勃地准备再创辉煌,但想到开店毕竟是个麻烦事,也就算了。
大爷懒得赚辛苦钱。
当然这间酒舍兜兜转转,最后又到了重玄遵手中。
所以也有不少人偷偷说,它应该叫浮生酒囊……
丘吉出了宫,上了马车,便径往浮生酒舍去。等马车到达目的地,该沟通的已经提前沟通好,他顾自上楼,走到了专属于王夷吾的饮室外,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王夷吾冷傲的声音响起。
丘吉轻轻一移门,便看到了正在对饮的两人。
王夷吾坐得端正笔直,军服挺括,未见半点折痕。面前的酒杯酒壶也是摆放得规规矩矩,你能想象得到,他每次举杯落杯,杯底都在同一个位置,分厘不差。
而一身白衣的重玄遵,却是大咧咧地靠墙而坐,正一手提着酒壶,仰头痛饮,哪怕是丘吉进来,也未叫他停下。
喉结有力地鼓动着,饮酒似吞海。
“陛下有口谕。”丘吉道。
重玄遵喝完了银质酒壶里的最后一滴,又摇了摇,确认喝净后,才随手将空酒壶放到旁边。醉意醺醺地道:“宣!”
属于‘千秋’的酒气,烈得仿佛要点燃空气。
身为秉笔太监,奉旨出宫传谕,这口谕虽不似圣旨那样正式,但这位冠军侯的姿态也实在散漫了些。
丘吉却视若无睹,只是道:“陛下命冠军侯即刻入宫,与武安侯御前相争,厮杀一场。”
‘千秋’实在是一等一的烈酒,重玄遵的山根都晕着酒红,这使他的冷峻更被削减。寒星般的眸子里,有难得的迷思。
就这么仰靠在墙壁上,酒意含糊地道:“入宫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陛下这么有雅兴?”
“武安侯御前请辞……”丘吉只说了这一句,便道:“陛下强调了,要冠军侯全力以赴,痛下杀手。”
闻听此言,坐姿如铁铸一般的王夷吾,也是将眉头皱成了‘川’字,显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姜望的决定。
重玄遵倒是并未多言,只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手一撑地,便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走吧!”
“可以观战吗,丘公公?”王夷吾在身后问。
“不行。”丘吉对他点了一下头,算是告辞,便转身为重玄遵引路。
王夷吾静坐了片刻,只觉酒气如炉。身为军人,为军为国是骨子里刻着的选择,他无法理解姜望的决定,但知道这个决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重玄遵和他的这场决斗,绝不只是演武而已。天子所要求的痛下杀手,也绝不能仅仅只是说说。
想了想,他还是起身,走到二楼的窗台位置往外看,恰看到重玄遵钻进马车,只有垂下来的车帘,还在轻轻飘动。
他正要收回视线,车帘下却探出了一只手,轻轻摆了摆,示意他不必担心、尽管坐回去。顺便抓了一缕光,收回车厢里。
武安侯殿前请辞。
冠军侯醉酒入皇宫。
两位大齐军功侯将要在御前对决,帝国双璧这一次要分出生死。
这消息虽然禁传,但还是长了翅膀,迅速飞到有资格的听众耳中。一时轰传临淄,凡有与闻,无不震动!
……
博望侯府内。
十四睁着无辜而茫然的眼睛:“他怎么……突然就要走啦?”
“突然吗?”重玄胜挤在特制的大椅里,有些头疼地按着额头:“他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
“他怎么不先来问问你呀?现在感觉……很危险。”在十四的心里,重玄胜是无所不能的。无论姜望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重玄胜总有办法解决。
“不用感觉,就是很危险。他已经走到了悬崖索道上,左右都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万劫不复。”重玄胜叹了一口气:“而这正是他不来问我的理由。他知道我一定能阻止他……他意已决。”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十四愈发不解:“不走不成么?”
“这要从何说起呢……”重玄胜仰躺下去,看着天空:“伐阳的时候,叔父是主帅。他区区一个重玄家的门客、区区腾龙境修为,竟然出言阻止叔父杀降,说那些嘉城城卫军降卒是他的俘虏,他承诺过免那些人一死……要知道他面对的可是凶屠!那个时候,叔父还并不认得他是谁。一个刚刚来到齐国的、还没有怎么证明自己的腾龙境修士,谁会在意他的承诺?他自己在意。
“伐夏的时候他也很迷茫,我说服了他,你也在场的。在那场战争里,我们这一路非常克制,几乎没有殃及无辜平民,也没有杀降一次。我其实并不在意如何赢得胜利,但我在意他的感受。
“只是这个世界并不围着他姜望转,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乎他的感受。这次在迷界发生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越往后走,矛盾越大。他走得越高,越无法转圜。
“但我为什么一再地劝住他,而不是劝他早点离开呢?因为留在齐国,是对他来说最有利的选择,前提是他懂得怎么选。我们最早都有一颗柔软的心,在碎石沙砾里滚过,慢慢心坚如铁。我在等他心脏披甲的过程,等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帝国高层,可以更从容地面对他所肩负的一切,而他已经无法忍受了。
“你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说他脑子缺根筋也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固执。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十四听得似懂非懂,但她很关心姜望这个朋友:“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可以怎么帮他?”
“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重玄胜叹了一口气:“我们只可以在这里等结果。”
他慢慢地握住了十四手,让彼此的心跳互相听闻。
“在你的心里,你的丈夫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一定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有些时候,两全其美的办法……并不存在。”
……
……
……
ps: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情何以甚《无题·其一》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