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饮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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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苑深深,长空无雁叫。

空旷的天穹和连绵的宫殿,在视野里无尽地铺开。

一路马车转轿再步行。

行走在荒凉的地砖上,有杂草生于隙。

白衣国侯路过了青石宫。

青檐结蛛网,红瓦麻雀飞。

在齐宫盛景里,这是凋落的一角。

丘吉在前面解释道:“您与武安侯的决斗,越少人知道越好……虽然已经瞒不住。”

入宫的路有很多条,他在解释为什么走这里。

重玄遵并不在意。

他还未醒酒,不妨让这个世界再迷惘一阵。

当今天子御极已五十八年,在这五十八年里,他的意志始终笼罩这片天空。剑锋所指,万军所踏。目之所及,亿万民心所向。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顺他的意。

人们口称圣天子,而心不同。

譬如青石宫姜无量一意主和,譬如重玄明图拒绝领军,譬如楼兰公于明地举叛旗……

但无一例外,所有忤逆天子意志的,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无论你是勋爵之最,抑或绝世帅才,甚至国之储君。

历史一再证明了当今天子的正确。

历史也一再地诠释了,要如何才能赢回天子之心,如何才是面对当今天子的正确选择。

譬如重玄明图赴海自解,重玄云波暮年披甲,重玄明山战死沙场,重玄褚良一战成凶屠……及至重玄胜谋定东线,重玄遵纵横夏土。才有了那一句“护国名族,荣耀将门,是谓重玄!”

但这个世界之所以波澜壮阔,恰是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

姜望是姜望。

他不是楼兰公,不会等到羽翼丰满、足以拥兵叛国之时再离开,甚至于要带走自己在齐国所拥有的一切,裂土为明王。他卸甲卸冠卸印,放弃自己赢得的一切,孤身请辞。

他也不是姜梦熊。成不了大齐军神,不仅仅在兵略上不能成,在具体的选择上也不能成。哪怕朝野之间,都对他有很大的未来军神的期待。

很有趣。

重玄遵只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有趣!

他总是一眼可以看到前路,故而对意外十分欢喜。

他放任醉意,也放任疏狂。

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天子的表情,迫不及待想看看姜望的力量。

但他的脚步依然散漫。

越是有趣的风景,越是要慢下来观赏。

他和丘吉并不多说一句话,只有靴子在石砖上敲响。一前一后,好似禅音。

路再长,终有尽头。

宫苑再深,终究得鹿已在前,韩令在宫门外。

丘吉宫前止步,行过礼便要离开。

“丘公公就在这里候着吧。”韩令出声道:“之后还要你送冠军侯回去。”

丘吉于是顿步,微微颔首,表示服从。

内官所有的权力,皆出于天子。

天子赏官赏爵,都需要功勋。再欣赏一个人,这人也必须要有足以匹配勋名的实绩。再厌恶一个人,也不能无罪而罚。这是一个健康的朝政体系的必然。

但内官则不同,宫城之内,是天子家事,但凭喜好,一意荣贬。

只要有一事顺了天子的心,即刻飞黄腾达。

然而在大齐宫城里,真正的聪明人,绝对不会主动靠近天子……因为那是韩令的位置。

此时日头已经升起。

韩令站在宫檐垂落的阴影里,低头向宫内汇报:“冠军侯已经来了……”

重玄遵接着便听到天子的声音——“滚出去。”

紧接着他便看到大齐武安侯,哦不,庶民姜望,“滚”了出来。

确实该说是庶民,因为此战之后,无论胜负,此人都不复国侯。

他的状态倒是还好,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从高阔的宫门下走出来,整个人执着而笃定,从阴影之中,走到日照之下,步履还是有几分潇洒。

霸国之尊、王侯之贵,名、权、势,皆是当代弱冠男子之最,九死一生才赢得的那么多,说放下就放下了……当然潇洒!

做一个对自己而言有百害无一利的选择,以神临修为、羽翼未丰的状态去迎接此前隐没在大齐阴影下的风雨。他此前因为大齐而对上的平等国,因为黄河首魁而得罪的镜世台,阳国残党,夏国余孽,妖族之忌,海族之恨……诸如此般种种,竟然什么也不想。从踏出殿门的这一步,乃至于此后每一步,都要直面生死之危,而竟还能如此笃定,如此坚决……的确潇洒!

重玄遵于是明白,得鹿宫前的广场,就是他们厮杀的道台。而大齐天子,好像并不打算出来。

诚然以天子之修为,坐在宫内宫外,并不影响对这场战斗的审视。但他就没办法捕捉天子的表情了……殊是遗憾。

姜青羊又似是个木头刻的人,慢慢地走到对面去,脸上愣是不显露半点情绪。

“冠军侯……”韩令恭敬地喊着,走近前来,小声地为重玄遵讲述这场决斗的规则。

随着韩令的讲述,他眼中的醉意也一点一点褪去。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像是被水洗过,成为嵌在这如棋之人世里,不可被忽略的黑色棋子。

子落棋枰斩大龙。

“臣有奏!”重玄遵静静听完韩令所讲述的规则,直接大袖一挥,拱手拜宫。

“讲。”齐天子的声音低沉,威严压抑,好似山雨即来,将有雷霆之怒。

得鹿宫的太监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喘。

而重玄遵自顾自禀道:“臣……请斩姜青羊!”

丘吉脚步一颤,韩令愕然。

齐国这一代的天骄,还真是个个出人意料!

姜望缄如石塑。

得鹿宫里天子的声音只道:“理由。”

“必输的战斗,没必要开始。”重玄遵双手一张,大袖飘飘,此刻他的散漫、他的随性,全都一扫而空,随酒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冠盖京华,势满临淄,是无与伦比的自信:“我无憾而至神临,已近两年矣!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自缚手脚,与我同境而战。”

“大胆!”韩令连忙站出来呵斥:“冠军侯的意思,难道是说这场决斗在浪费你的时间吗?”

重玄氏乃千年世家,顶级名门。如今更是一门三侯,煊赫临淄……但这些都不是重玄遵的底气。

他的底气来源于他自己。

此刻看了韩令一眼,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乃大齐国侯,勤于修业,手不释卷。时间何等宝贵,岂容虚耗?如果只要一个确定的结果,倒不如直接杀了他!何必让本侯多费一番手脚?”

听到“勤于修业”,刚刚把他从酒舍里找出来的丘吉不免垂眸。

听到“手不释卷”,韩令都眼皮直跳。

但天子的声音只道:“冠军侯意在如何?”

“允他杀我!”重玄遵直接道:“伐夏一战也近两年,我与姜望不曾见生死。若要我拔刀,切磋难以止渴,决死方能饮甘。”

他看向姜望:“我也想看看,是什么让姜青羊目空一切,竟觉得自己,可以后来居上?”

姜望张了张嘴,有心解释一下,这场决斗完全是天子的安排,他全无半点自主。但想了想,还是一声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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