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心茧消解(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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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觉夏无力地摇了摇头,“没得逞。”他怕裴听颂担心,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我挺好的。”

裴听颂自然不会信。

他已经从保镖那里得知,方觉夏一晚上都没有合眼,看着方平发狂的模样整整一宿。他想都不敢想方觉夏此刻的心情,只想哄着他,带他离开这个人渣的身边。

“觉夏,你先跟我回去好吗?”他声音放得很轻,抬手摸着方觉夏的脸颊,“我们休息一下,睡个觉,这里的事我会给专门的人处理,你不要担心。”

“睡觉?”方觉夏似乎只听到了只字片语,眼神迷茫。他摇摇头,“我不想在这里睡,这里太脏了。”

“我知道。”裴听颂揉着他的手,“我们回去,回我那儿,好不好?”

方觉夏轻微地点头。

当初为了方便审问,裴听颂直接在他住的高档公寓安排了一套房,现在回去也很简单,可安抚方觉夏却很难。

方觉夏头脑昏沉,感觉很不舒服,一进公寓就不自觉往空荡荡的客厅走,雨后的气息疯狂往鼻腔里涌,凝住他的气息和思绪,叫他难受,叫他无法理智地思考。就连听到的裴听颂的声音都像是隔着淅沥雨水传来的,很模糊,很无力。

感觉手被他牵起来,感觉自己被他带着往房间去,他敏感又迟钝。

他说想要洗澡,裴听颂不放心,但拗不过他,只能答应,并且在浴缸里放好热水。方觉夏背对着他脱了上衣,后腰一片淤青。

裴听颂的拳头都握了起来。

热水救了他的命,让他身上结的冰一点点融化。方觉夏靠在浴缸的一边,仰着天花板,任由裴听颂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额头上的伤口。洗澡的时候方觉夏一句话都不说,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他唯一开口说的话是让裴听颂出去,他想自己洗。

裴听颂只能出去,把换洗衣服留下,自己在外面守着那扇紧闭的浴室门,悬着一颗心。

他后悔自己在这时候回美国,后悔自己在事发的第一时间不在方觉夏的身边。可他也清楚,哪怕他在又能怎么样。

不过是亲眼看着方觉夏噩梦重演罢了。

这个人是排除万难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他试试看,说服他从亲生父亲制造出的阴影和对爱情的不信任中走出来,到他怀里。

现在他会不会后悔。

浴室的门打开,方觉夏穿着裴听颂的睡衣赤脚走出来,浑身带着湿热的水汽来到裴听颂身边,自己很自觉地躺到床上,没有让裴听颂再催促。

“那你休息。”裴听颂为他掖好被角,垂着眼也低着声音,“有什么事就叫我。”

即将转身的时候,方觉夏坐起来,抓住了他的手,眼圈发红。

“你回来了,还没有抱我。”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裴听颂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个混蛋,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却对他这么没有信心。

太患得患失,脆弱得好像只要听到方觉夏说出一个不字,他就会垮掉。

裴听颂将方觉夏抱在怀里,鼻子发酸,努力忍住眼泪,“对不起。”

方觉夏不理解他的歉意,所以没有回应,只是抬起手回抱住他,声音温柔,“你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边怎么样了?”

裴听颂摇头,摸着他的后颈,又吻了吻他的发顶,“没事了。”

“那就好。”方觉夏缩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他们是两只受伤的动物,流血的时候会降低体温。所以他们别无选择地相拥,借彼此的体温生存。

方觉夏习惯了常年的情绪管理,习惯用理智去压倒感性,所以连痛苦都没办法歇斯底里。血肉模糊的记忆和情绪永远隔着一块毛玻璃,不彻底,不直接。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挺阴暗的。当我知道那个在停车场跟踪袭击我的人是他,你猜我第一反应是什么。”

方觉夏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我想让我妈立马过来,亲眼看看她这么多年等的是一个什么人。”

裴听颂听得到他心里的绝望。

“我守了他一整晚,听他发疯,听他骂我和我妈,每过一阵子我心里都会冒出那种念头。我甚至想要录下来他这副样子,把他要砸在我头上的钢棍拍下来,全都发给我妈,让她清醒一点,让她结束幻想。”

他的情绪最终还是在裴听颂的怀里发酵,逐渐濒临爆发的边缘。

“每一次当我想这么做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妈坐在桌子那儿望着大门的样子,她再怎么难过,脸上都是充满希望的。就好像……”

就像等待每一年的春天一样。

他不知道,假如真的告诉她,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春天了,她会怎样。

想到这里方觉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大颗大颗,像是承载不住的石头从冰山往下滚落。

这是裴听颂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真正的见到方觉夏哭,不是为他自己哭,而是为他母亲的爱情而哭泣。一段曾经美满过的故事最终成为枷锁,成为一生的缓刑。

可哪怕是缓刑,方觉夏也还是不忍心亲手打碎母亲的幻想。

缓刑总比立即处决来得好。

裴听颂抚摩着方觉夏的脸颊,温柔地吻去他脸上的泪水。

方觉夏望向他,“你说?让她继续等下去,等一个已经不存在的爱人,是不是……是不是不那么残忍?”

“我们不说,不告诉她。”裴听颂抵着他的额头,“我会把他送去该去的地方,不会让他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不会再让他伤害你。”

他第一次学会爱一个人,第一次产生灵肉共相的欲望,第一次学会放弃抵抗,也是第一次尝试到为他人心痛的滋味。

可他宁可不要这样的体验,也想让方觉夏好起来。

“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他也有过保护我的时候。”

方觉夏的身体在他怀里发颤,“他以前也是这样,抱着我,带着我去练功房,看他练基本功,看他跳舞。我妈妈说,我几个月大的时候,特别能哭,每天必须有人抱着才能睡着,所以他整夜不睡,抱着我在怀里晃,给我哼他跳舞的曲子。他也夸我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小孩,会在我发烧的时候连夜守着我,在珠江的邮轮上,让我坐在他肩膀上吹江风。”

这些也不是假的,他的确也有过父爱。

“在他摔倒之前,在我知道查出夜盲之前,他说过……”

他深吸一口气,“他说过我和妈妈是他最爱的人,他说我是他的骄傲。”

“但其实,和他自己的骄傲一比,我什么都不是,对吗?”

裴听颂抚摩着他的头发,“不是的,方觉夏,你是世界上最好最珍贵的人。”

“你要记住,失败、酒精还有毒·品,这些东西早就把他腐蚀了,他已经不是正常的人,无论他说过什么充满恶意的话,都是错的,你不要听。”

没错,方觉夏在心里默念着裴听颂说过的话。

他不是正常的人,他说过的想念都是欺骗。

多年重逢,方平赠给他的也不过是淤青和伤口。

他躺下,躺在裴听颂的怀里,感受他的手抚摩着自己的头发和后背。

裴听颂能够感受到方觉夏内心的拉扯,这很玄妙,但他就是感受到了。他这么多年都无法做出一个决定,所以现在才会这么煎熬,而且每当再次见到他的父亲,再次遭受一次他的辱骂,方觉夏都会痛苦异常。

“你心里是不是还是会拉扯?小时候的父亲,和现在遇到的他。”

方觉夏无法否认。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就像说服他的母亲一样,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初的他了。由他自生自灭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内心依旧很痛,尤其是梦到过去的事,梦到被他抱在怀里第一次见到舞台的样子。

每一次醒过来,都是泪流满面。

裴听颂读懂了他的沉默,“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因为各种原因,在各种环境下。哪怕我们接受了这种改变,很多时候也很难判定,这个人是不是还是最初的他。”

说道这里,他摸着方觉夏的脸颊,轻声问道,“你有没有听过忒休斯之船的故事?”

方觉夏摇头,忍住情绪,“又是什么哲学悖论吗?”

“被你猜到了。”裴听颂握住他的手,“这是很古老的一个思想实验。假设有一艘航船,只要人们不间断地维修和替换部件,它就能一直航行。每当有任何一块甲板腐朽,任何一个帆布破损,都换上新的,就这样几百年过去,忒休斯之船已经不再拥有最初的任何一个零件了,那它还是当初的它吗?”

方觉夏思考着,两个答案在脑海中争辩。这艘船在不断地替换和更新下,已然没有了过去的任何零件,失去了过去那艘船的一切。

可它是逐渐失去的,并不是直接换作一艘新的船,它依旧叫做忒休斯,依旧在海面上一刻不停地航行着。

认真地思考过后,方觉夏开口,试着给出自己的答案,“这个问题,要看我们如何定义这艘船,对吗?”

裴听颂点点头,凑近了些,鼻尖抵上他的鼻尖,“觉夏,你记得吗?你其实已经有过定义了。”

“你说,一个人的本质是他努力保全的自我。”

方觉夏点头,眼睛里蓄起泪,是他痛苦挣扎过后的醒悟。

方平早就失去自己曾经努力保全的自我了。

他努力地向裴听颂说出自己的答案,“所以……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他了。”

也不再是那个曾经真心爱过他的父亲。

裴听颂知道这种痛苦,因为他也经历过,承认父母不爱自己真的很难,但虚幻的妄想只会伤害他。

“就让过去那艘船留在你心里,它没有物质形态,永远存在,永远不变。”

他隐忍的泪水再一次落下。是的,无论如何他也要承认,自己过去的父亲早就已经消失了,从他在舞台上跌落后再也无法站起的瞬间,他就已经消失了。

那一摔,将他无法保全的自我摔得粉碎。

承认自己不再被爱真的很难。这么多年他一直在逃避,不愿意去面对,以至于过去爱过他的父亲和现在这个疯子重叠成一道暗影,令本就胆战心惊行走于黑暗中的他更加害怕。

他怕自己失控,怕自己也被暗影吞噬,所以要用尽一切手段保持每时每刻的理智清醒。这种恐惧让他也拒绝再一次被爱,拒绝爱人。

因为他不想再为自己制作更多的噩梦。

裴听颂的脸庞近在咫尺,他们彼此厮磨。方觉夏终于走出那种偏执的“清醒”,真正地醒过来。

他承认自己错了。

被恶意包围的时候,他下意识以为他需要的是数独本,是逻辑推理对注意力和心绪的粗暴转移,现在他才发现,这样的情绪克制多么粗糙。

裴听颂敞开的怀抱揭开了他坚强的假面。

他只是需要爱而已。

方觉夏不曾想到,自己多年来用痛苦作的茧竟然可以被裴听颂轻易解开。甚至在刚刚,他都差一点下意识将裴听颂推开,他以为自己可以消化这场劫难。

他忽然想到,刚刚回到床上时,裴听颂失落的眼神,他好像想要留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方觉夏转换角度,或许,裴听颂是害怕他在目睹方平的惨淡出场后,会后悔投身于一场爱情之中吧。

如果是过去的他,可能真的会这么做。因为他太害怕了。

“听颂。”方觉夏轻轻开口,叫着他的名字,“谢谢你。”

裴听颂笑了笑,觉得自己心痛的症状缓解了好多,理应是他感谢方觉夏才对,是他救了自己。

“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失败案例。”方觉夏抬手,轻轻放在裴听颂的脸颊。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声音柔和下来。

“但是我从没有怀疑过真爱存在的必然性。”方觉夏的眼神坚定,还扬了扬眉尾。好像在说,你看,方觉夏又在说令你头疼的必然性了。

而裴听颂的心脏,也的确为他这句“必然性”而痉挛了一瞬。

“何况我也在改变,我现在也在努力地尝试去计算成功的概率,真的。”方觉夏知道自己现在有些头脑混乱,但他希望裴听颂能明白他的心,“所以你不要害怕我会放弃,我不是懦夫。”

“嗯,我知道你很勇敢。”裴听颂亲吻他的鼻尖,温柔至极,“是我开始患得患失了,我变了。”

过去的裴听颂面对任何事物都是自信的,好像全世界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做不到的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踏入许多片森林,过各种他想要过的生活,他自由,而且无所畏惧。

直到爱上方觉夏。

他身上的戾气被方觉夏的温柔所包裹,也终于体会到害怕失去是什么感受。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只做到搏一搏成功的可能,他开始思考失败的后果。

裴听颂真的很害怕,方觉夏会在某一天告诉他——这个点选错了,你依旧是个无理数。

明明刚刚还哭过,方觉夏这会儿看着裴听颂怅然的脸,却又不自觉笑起来,是他从见到方平之后的第一个笑。

“我们越来越像了,好奇怪。”

看着他就像是在看自己,镜像里共生的对立与统一。

裴听颂紧紧地抱住他,吻着他的侧颈。

“不奇怪。我们是两艘在大海上航行的忒休斯之船,意外相遇,害怕分离。于是你把你的零件换给我,我把我的零件换给了你。我们不再是过去的我们。”

“我们成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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