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斗姥宫中逸云说法 观音庵里环翠离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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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靓云听说宋公已有惧惫,知道目下可望无事,当向慧生夫妇请安道谢。少顷老姑子也来磕头,慧生连忙掺起说:“这算怎样呢,值得行礼吗?可不敢当!”于老姑子又要替德夫人行礼,早被慧生抓住了,大家说些客气话完事,逸云却也来说:“请吃饭了。”众人回至靓云房中,仍旧昨日坐法坐定。只是青云不来,换了靓云,今日是靓云执壶,劝大家多吃一杯。德夫人亦让二云吃菜饮酒,于是行令猜枚,甚是热闹。瞬息吃完,席面撤去。德夫人说:“天时尚早,稍坐一刻,下山如何?”靓云说:“您五点钟走到店,也黑不了天,我看您今儿不走,明天早上去好不好?”德夫人说:“人多,不好打搅的。”逸云说:“有的是屋子,比山顶元宝店总要好点。我们哥儿俩屋子让您四位睡,还不够吗?我们俩同师父睡去。”德夫人说:“你们走了,我们图什么呢?”逸云说:“那我们就在这里伺候也行。”德夫人戏说道:“我们两口子睡一间屋。”指环翠说:“他们两口子睡一间屋。”问逸云:“你睡在那里呢?”逸云说:“我睡在您心坎上。”德夫人笑道:“这个无赖,你从昨儿就睡在我心上,几时离开了吗?”大家一齐微笑。

德夫人又问:“你几时剃辫子呢?”逸云摇头道:“我今生不剃辫子了。”德夫人说:“不是这庙里规定三十岁就得剃辫子吗?”答道:“也不一定,倘若嫁人走的呢,就不剃辫子了。”问;“你打算嫁人吗?”答:“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些年替庙里挣的功德钱虽不算多,也够赎身的分际了,无论何时都可以走。我目下为的是自己从小以来,凡有在我身上花过钱的人,我都替他们念几卷消灾延寿经,稍尽我点报德的意思,念完了我就走。大约总在明年春夏天罢。德夫人说:“你走,可以到我们扬州去住几天,好不好呢?”逸云说:“很好,我大约出门先到普陀山进香。必走过扬州,您开下地名来,我去瞧您去。”老残说:“我来写,您给管笔给张纸我。”靓云忙到抽屉里取出纸笔递与老残,老残就开了两个地名递与逸云说:“您也惦记着看看我去呀!”逸云说:“那个自然。”又谈了半天话。轿夫来问过数次,四人便告辞而去。送了打搅费二十两银子,老姑子再三不肯收,说之至再,始强勉收去。老姑子同逸云、靓云送出庙门而归。

这里四人回到店里,天尚未黑,德夫人把山顶与逸云说的话一一告诉了慧生与老残,二人都赞叹逸云得未曾有。慧生问夫人道:“可是呢,你在山顶上说爱极了他,你想把他怎样。后来没有说下去。到底你想把他怎样?”德夫人说:“我想把他替你收房。”慧生说:“感谢之至,可行不行呢?”夫人道:“别想吃天鹅肉了,大约世界上没有能中他的意了。”慧生道:“这个见解倒也是不错的,这人做妾未免太亵读了,可是我却不想娶这么一个妾,到真想结交这么一个好朋友。”老残说:“谁不是这么想呢?”环翠说:“可惜前几年我见不着这个人,若是见着,我一定跟他做徒弟去。”老残说:“你这话真正糊涂,前几年见着他,他正在那里热任三爷呢。有啥好处?况且你家道未坏,你家父母把你当珍宝一样的看待,也断不放你出家,到是此刻却正是个机会。逸云的道也成了,你的辛苦也吃够了,你真要愿意,我就送你上山去。”环翠因提起他家旧事,未免伤心,不觉泪如雨下。掩面啜泣。听老残说道送他上山,此时却答不出话来,只是摇头。德夫人道:“他此时既已得了你这么个主儿,也就离不开了。”

正在说话,只见慧生的家人连贵进来回语,立在门口不敢做声。慧生问:“你来有什么事?”连贵禀道:“昨儿王妈回来就不舒服的很,发了一夜的大寒热,今儿一天没有吃一点什么,只是要茶饮;老爷车上的辕骡也病倒了,明日清早开车恐赶不上。请老爷示下,还是歇半天,还是怎么样?”慧生说:“自然歇一天再看,骡子叫他们赶紧想法子。王妈的病请铁老爷瞧瞧,抓剂药吃吃。”正要央求老残,老残说:“我此刻就去看。”站起身来就走。少顷回来对慧生说:“不过冒点风寒,一发散就好了。”

此时店家已送上饭来,却是两分,一分是本店的,一分是宋琼送来的。大家吃过了晚饭,不过八点多钟,仍旧坐下谈心。德夫人说:“早知明日走不成功,不如今日住在斗姥宫了,还可同逸云再谈一晚上。”慧生说:“这又何难,明日再去花上几个轿钱,有限的很。”老残道:“我看逸云那人洒脱的很,不如明天竟请他来,一定做得到的。我正有话同他商量呢。”慧生说:“也好,今晚写封信,我们两人联名请他来,今晚交与店家,明日一早送去。”老残说:“甚好,此信你写我写?”慧生说:“我的纸笔便当,就是我写罢。”

当时写好交与店家收了,明日一早送去。老残遂对环翠道:“你刚才摇头,没有说话,是什么意思?我对你说罢:我不是勒令要你出家,因为你说早几年见他,一定跟他做徒弟,我所以说早年是万不行的,惟有此刻倒是机会,也不过是据理而论,其实也是做不到的事情。何以呢,其余都无难处,第一条:现在再要你去陪客,恐怕你也做不到了;若说逸云这种人真是机会难遇,万不可失的,其如庙规不好何?”

环翠说:“我想这一层倒容易办,他们凡剃过头的就不陪客,倘若去时先剃头后去,他就没有法子了。只是有两条万过不去的关头:第一,承你从火水中搭救我出来,一天恩德未报,我万不能出家,于心不安;第二,我还有个小兄弟带着,交与谁呢?所以我想只有一个法子。明天等他来,无论怎样,我替他磕个头,认他做师父。请他来生来度我,或者我伺候你老人家百年之后,我去投奔他。”

老残道:“这倒不然,你说要报恩,你跟我一世。无非吃一世用上一世,那会报得了我的恩呢?倘若修行成道,那时我有三灾八难,你在天上看见了,必定飞忙来搭救我,那才是真报恩呢。或者竟来度我成佛作祖,亦未可知。至于你那兄弟更容易了,找个乡下善和老儿,我分百把银子替他置个二三十亩地,就叫善和老儿替他管理抚养成人。万一你父亲未死,还有个会面的日期。只是你年轻的人,守得住守不住,我不能知道,是一难:逸云肯收留你不肯收留你,是第二难。且等明日逸云到来,再作商议。”德夫人道:“铁叔叔说的十分有理,且等逸云到来再议罢。”大家又说了些闲话,各自归寝。

次日八点钟,诸人起来。盥漱方毕,那逸云业已来到。四人见了异常欢喜,先各自谈了些闲话,便说到环翠身上。把昨晚议论商酌的话。一一告知逸云。逸云又把环翠仔细一看,说:“此刻我也不必说客气话了,铁姨奶奶也是个有根器的人,你们所虑的几层意思,我看都不难,只有一件难处。我却不敢应承。我先逐条说去:第一条,我们庙里规矩不好,是无妨碍的;你也不必先剪头发,明道不明道,关不到头发的事。我们这后山,有个观音庵,也是姑子庙。里头只有两个姑子,老姑子叫慧净,有七十多岁,小姑子叫清修,也有四十多岁了。这两个姑子皆是正派不过的人,与我都极投契;不过只是寻常吃斋念佛而已,那佛菩萨的精义,他却不甚清楚。在观音庵里住,是万分妥当的。第二条,他的小兄弟的话呢,也不为难:我这做来峰脚下有个田老儿,今年六十多岁了,没有儿子。十年前他老妈妈劝他纳个妾,他说:‘没有儿子将来随便抱一个就是了。若是纳了妾,我们这家人家,今儿吵,明儿闹,可就过不成安稳日子了。你留着俺们两个老年人多活几年罢!况且这纳妾是做官的人们做的事,岂是我们乡农好做得吗?’因此他家过得十分安静,从去年常托我替他找个小孩子。他很信服我,非我许可的他总不要,所以到今儿还没选着。他家有二三百亩地的家业,不用贴他钱,他也是喜欢的,只是要姓他的姓。不怕等二老归天后再还宗,或是兼祧两姓俱可。”环翠说道:“我家本也姓田。”逸云道:“这可就真巧了。第三层,铁老爷,你怕你姨太太年轻守不住,这也多虑,我看他一定不会有邪想的。你瞧他眼光甚正,外平内秀,决计是仙人堕落,难已受过,不会再落红尘的了。以上三件,是你们诸位所虑的,我看都不要紧。只是一件甚难:姨太太要出家是因我而发,我可是明年就要走的人,把他一个人放在个荒凉寂寞的姑子庵里,未免太若。倘若可以明道呢,就辛苦几年也不算事。无奈那两个姑子只会念经吃素,别的全不知道。与其苦修几十年,将来死了,不过来生变个富贵女人,这也就大不合算了!倒不如跟着铁老爷,还可讲几篇经,说几段道,将来还有个大澈大悟的指望。这是一个难处。着说教我也不走,在这里陪他,我却断做不到,不敢欺人。”环翠道:“我跟师父跑不行吗?”逸云大笑道:“你当做我出门也像你们老爷,雇着大车同你坐吗?我们都是两条腿跑,夜里借个姑子庙住住,有得吃就吃一顿,没得吃就饿一顿,一天尽量我能走二百多里地呢。你那三寸金莲,要跑起来怕到不了十里,就把你累倒了!”环翠沉吟了一会,说:“我放脚行不行?”逸云也沉吟了一会,对老残说道:“铁爷,你意下何如?”老残道:“我看这事最要紧的是你肯提挈他不肯,别的都无关系。”

环翠此刻忽然伶俐,也是他善根发动,他连忙跪到逸云眼前,泪流满面说:“无论怎样都要求师父超度。”逸云此刻竟大刺刺的,也不还礼,将他拉起说:“你果然一心学佛,也不难。我先同你立约:第一件到老姑子庙后,天天学走山道,能把这崎岖山道,走得如平地一般。你的道就根基立定了。将来我再教你念经说法。大约不过一年的恨苦,以后就全是乐境了。古人云:‘十月胎成。’也大概不错的,你再把主意拿定一定。”环翠道:“主意已定,同我们老爷意思一样。只要跟着师父。随便怎样,我断无悔恨就是

老残立起身来,替逸云长揖说:“一切拜托。”逸云慌忙还礼说:“将来灵山会上,我再问您索谢仪罢。”老残道:“那时候还不知道谁跟谁要谢仪呢?”大家都笑了。环翠立起来替慧生夫妇磕了头道:”蒙成就大德。”未后替老残磕头,就泪如雨下说:“只是对不住老爷到万分了。”老残也觉凄然。随笑说道:“恭喜你超凡入圣。几十年光阴迅速,灵山再会,转眼的事情。”德夫人也含着泪说:“我伤心就不能像你这样,将来倘若我堕地狱,还望你二位早来搭救。”逸云说:“德夫人却万不会下地狱。只是有一言奉劝,不要被富贵拴住了腿要紧!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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