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20)天涯无数旧愁根(1 / 2)
青罗便也不再多看,坐了一时便起身往山上的丹叶阁走。丹叶阁这一带树木极是高大繁密,若是秋天则满地铺金,高爽阔朗,此时还是初夏,丹叶阁周遭的红黄叶的树木如青枫、三角槭、马褂木等都还没有变色,如今是干干净净的一片青绿。浓荫匝地,树下也偶见种着几丛时令花卉,却也并不成气候,不过点染道路亭台而已。只有一弯秋水从浓翠深处的妆净泉蜿蜒而下,仍旧是那样叮叮咚咚地响,成为这一刻寂静秋山的唯一点缀。
青罗到了丹叶阁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经全然暗下来。丹叶阁所处的位置,与青罗自己曾经住过的飞蒙馆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其阔朗开合处,却是幽深秀美的飞蒙馆所不能比的了。郁郁层林之间,丹叶阁的灯光透出来,在这山林里显得十分温暖,却又有几分孤寂。青罗忽然觉得,住在这里的淸琼,像是山间独居的隐士,在高高的山巅,守着自己的一份清高志向,不问红尘肮脏之事。青罗想起在和韵堂柳氏的灵前所见的淸琼,也就是这样的眼神,如唯一的一盏灯火,温暖又疏离。
青罗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大观园中的居所秋爽斋,倒是像极了丹叶阁。一张花梨木的大几,只摆着一翁的菊花,如海的笔林。公侯门第清高自傲的三小姐,如今已嫁做人妇,身处花团锦簇之间,或者连性情也都慢慢地趋于温柔了。只是这温柔底下,却又多了许多的顾虑,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的,再不似当初可以率性而为。如今的淸琼,或者就像是那个曾经的自己,不贪恋风花秀美,只爱朗朗秋声。而这样的淸琼,或者和苏衡,真的是天生注定的姻缘。只是当日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青罗自己也说不清了。或者都是真的,或者都是假的,不过是因为世易时移,而不得不变化罢了。
应门的是淸琼跟前的小丫头,见这入夜前来的竟然是王妃,先是一惊,便要进去传话儿。青罗却摆了摆手,自己就往里头走。丹叶阁地势最高,自前门到厅堂,再到最后的妆净泉,妆镜台,再往后,便是真正立于山巅,独揽群山之色的一座飞阁流丹阁。一路往上,整个丹叶阁的院落,呈错落交叠的独特风貌。其间风景素雅,也不事雕琢,疏疏朗朗,只以自然天真为要。
青罗走到丹叶阁的正室之中,却不见淸琼,只看见她身边的修绮、修纹两个,正在灯下给淸琼缝制柳氏出殡的时候所穿的衣裳。看见青罗进来,也是怔了一怔,忙起来笑道,“不想王妃这个时候来了。”青罗点头道,“怎么不见淸琼姐姐?”修绮便道,“原本姑娘穿了孝服,就要往和韵堂去的。不知想起了什么,便往后头流丹阁上去了,也不叫我们跟着。王妃若是有急事,只管去后头丹叶阁上去寻。”
青罗闻言,便叫砚香也跟着修绮修纹两个留在此间,自己一个人掌了一盏灯,便往后园里去。转到后头,只见妆净泉仍旧明净如少女眼眸,不染凡尘。曲水流觞的水渠仍在,在初生的月色下,如同明亮的一条银带蜿蜒。一阵风过,吹皱了秋水,吹出四围山林的树叶之声,转瞬却又归于无痕。再往前去,五层错落彩绘辉煌的流丹阁,只瞧的见夜色里飞檐翘角的轮廓,翼然山林之上。抬头远远瞧见最顶上一层,似乎有一点星光闪烁,青罗心里便知,是淸琼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了。
青罗提着灯笼一路往流丹阁上走,脚步落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空空的声响。一层一层转上去,只觉得风声过耳,越来越自在一般。最后上了最高的一层,玲珑剔透的楼阁几乎和天地融为一体,清风过处,夹带着草木清香,穿过衣袖旋转着,似乎带着向上的一种飞翔的力量。青罗在这样旋转的风里,只觉得整个人凌风欲去。而抬眼望去,漫天的星辰如在怀袖之中。而脚下的秋水一线更是分明,从一眼泉水中蜿蜒出去,在山石间跌落,愈来愈宽,最后成为山下的一弯溪流。眼前的景象似乎是静的,却又蕴含着无限的生机。在夜色下,在月色下,洗脱了所有纷繁颜色,只用黑白水墨晕染就,黑山白水,韵致天然。
画卷之间,还有一个白衣女子,提着一盏素白灯笼,回过身来对着自己一笑。在夜风里头衣袂翩翩,叫人忽然想起,唯恐捉不住,飞去逐惊鸿。青罗熄了自己手中的灯随意搁在一边,就走过去和淸琼并肩而立。她没有问淸琼为什么此时会到这里来,也并没有说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若是此时,天下还有一个人能够明白自己,不用说一句甚至瞧一眼也能明白,那么就是眼前的淸琼了。此时此刻,就是怀慕也不能真正知道自己心里如丝麻缠绕一样的情绪,只有她可以。就算不能够纾解,这样的懂得,也足以叫人安慰。
何况淸琼的心里,是和自己一样的缠绕不安。虽然苏衡的到来,对于自己,对于淸琼,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却又都足以激出无数波澜。淸琼想必也有许多不安,自己心上之人终于来到自己的身边,她却知道他的心意,并不曾在自己身上。即使是她费尽心思勇气才得来的这一场姻缘,所有人都认定了这缘分,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能心安理得地觉得安全。她是害怕的,这害怕比起当日自己嫁给怀慕的时候,还要深切百倍,因为她比当日的自己更在意,也因为她知道结果。只是对于淸琼而言,此时不论是怎样的不知所措也好,顾虑重重也罢,都也还带着无限的期望。而对于自己,只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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