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长空黯淡连芳草(2 / 2)
艄公此时慢慢唱出一曲辛稼轩的水龙吟,声音浑厚而苍凉。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探春问,“老伯,你唱得真好。这落阳峡,清秋渡和这断鸿酒,都是从这一阕词里化出的吧?”
那船家笑道,“姑娘,这落阳峡,是自古就叫落阳峡的。不过这清秋渡和断鸿酒,倒是当真是这二年才有。两年前我们小王爷方及弱冠,老王爷遣他来落阳关巡查,黄昏时他一人一叶孤舟,在这江面上击剑高歌,唱得正是这一曲水龙吟。当时正是深秋,那满山黄叶衬着江水流金,比这五月间更是壮阔十倍,真真是言语说不尽的。当日有幸目睹小王爷风采的莫不惊为天人,便把这落阳峡前的渡口改作清秋渡,这酒也就叫断鸿了。先时还有人道,这词里说的是登临之意,与这江面泛舟不同,在这江边设了一座落日楼。可又一想,此时泛舟江上,只觉得这万里江山乃至天穹浩瀚都在眼前足下,又哪里有什么楼宇登临能比得上?更何况小王爷珠玉在前,都以泛舟江上唱这曲水龙吟为荣,那在落阳关外的落日楼,反倒少人问津了。游落阳峡走清秋渡,倒成了必行的了。姑娘方才赞老夫所唱,其实老夫当日有幸听闻小王爷之曲,那一种英雄气概,哪里是老朽能比得上分毫的。据说朝廷送了公主前来和亲,不知是怎样的女子,能与我们小王爷并肩。”
探春先时听得出神,竟没有想起这里是西疆地界,那艄公口里的小王爷,自然是自己未来的夫君上官怀慕了。听到此句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心头一跳。
那艄公又笑道,“说起人中俊杰,贤伉俪也是龙凤之姿了。老朽在这清秋渡摆渡四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能与贤伉俪一较的,竟也只有我们小王爷。若是我们小王爷能有福也寻到一个像姑娘这般气度的小王妃,也就不辜负了。”
那艄公说的高兴,却没注意到这二人脸色都有些不对。此时日已西沉,那一派光辉已经散落大半,只留有半天的红霞,也渐渐沉入宝蓝色的天幕。江水里的金光也慢慢散去,泛出清冷的夜色。落阳关近在眼前,那临江山崖上的一座楼阁,想来就是落日楼了。其实这楼宇精巧,布置得也极是得宜,踏山抱水,俯瞰山河,也算是精妙了,只是方才艄公所说的冷落,只怕是游人都趋奉上官怀慕的缘故。
一时间有些沉默,除了那艄公仍絮絮说着这落阳峡的风土人情,苏衡和探春却是无言相对。落阳关下明霞渡的转瞬及至,艄公收了船钱,又嘱咐道,“二位若是有时间,不防在这里多留几日,听说我们小王爷迎亲至此,不过这几日便到了。”
两人都是一惊,却也不便多问,苏衡是淡淡道,“我们一路西行,倒是听说朝廷送嫁的队伍会在六月六之前到蓉城与永靖王完婚,怎么如今?”
那艄公道,“个中情形公子倒是也清楚,只是我听得众人的意思,王爷心里着急,命小王爷一路迎亲来落阳峡,盼能早日相见呢。说来我们小王爷也不小了,只是这些年一直跟着王爷征战,至今日娶亲,娶的又是当朝公主,也难怪王爷如此着紧。”
苏衡略一点头,那笑容却是苦涩,也不再多话,牵过探春转身便走了。或是因为落阳关开阔也离得西疆首府蓉城最近,渡头十分热闹,那街市繁华比起玉峡关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已经入夜,那街头灯火通明,行人摩肩接踵,却正是热闹时候。二人却无心去看,只随意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虽是分离即在眼前,可这一天早就明白回来,也不知如何去说,竟是默然了,只分头住下。
十四的月色,已经很好。只细细看去略有残缺,到底不算完满。苏衡立在廊下,窗前翠竹依依,青阶月色明如水,景致是极好的,心里却是茫然一片。忽然一只鸽子飞来,苏衡面色一凝,那鸽子径自停在他肩上,他慢慢取下一卷信纸来。上面只写了寥寥几句句话。
十五午时至落阳关,与世子并公主相见。戌时永靖王世子至落阳关迎亲,会于落日楼头。望世子以社稷为重,莫负君上重托。
苏衡叹了口气,原来自己的心意,在澎涞眼中如此分明,此时竟不顾身份,如此清晰地告诫自己莫要忘了自己的使命。其实哪里忘得掉?莫说是自己,探春自己,也是忘不掉的。而相聚的日子,这些欢乐如梦的日子竟然这样短。二人从玉晖峡离船是四月十五,到玉峡关是四月十八,如今整整已经一月。他本以为这分离到六月六才回来,没想到这团圆的月色就要完满,而他们的分离已经到了。明日十五,又是一个团圆的月夜,与探春相聚团圆的,就不再是自己。澎涞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这些年江湖浪迹,与其说是王府世子,不如说是江湖剑客,若只由得自己的心,仗剑千里带了探春便走,哪怕舍弃这功名利禄,甚至舍弃身为王族的责任,只求带着她走。然而他毕竟不能,他不得不背负这个责任,为自己的父亲,妹妹,所有亲人,为这个国家。而他爱的这个女子,虽然是政治的牺牲品,却有着与昭君一样的悲悯与豁达,他从她的眼神中就能看出,她爱他,却更爱这片土地。这是寻常闺中女子所没有的爱,叫他沉醉又痛苦。若她求他带自己走,或者他真能挣脱所有加锁,然而她从来没有,这就叫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属于江湖的心,死死的停在了那里。
此时探春立在自己窗前,那窗外种的仍是杜鹃。这杜鹃花在西疆,几乎是遍地得见的。花期三五月至七八月都有,倒是顽强,照灼连朱槛,玲珑映粉墙。只是那墙角的一簇,与山间的烂漫,怎么能相提并论。就如同她自己,短暂的自由之后,就是禁锢于楼台之中,再不得自在。
艳夭宜小院,条短称低廊。本是山头物,今为砌下芳。
此时,侍书翠墨也已知晓明日即可与自家姑娘团聚,自然欢喜。侍书想起自己再不用人前强颜欢笑装那高贵仪容,也是安慰。这世间各人原都有自己的命数,僭越了并不是好事。那一身银白色的礼服,如今齐整迭起,却是常常摩挲。只有那一天,自己仿佛真的是公主一般,而身边的那个人……
她仍然记得那一瞬间。她从他的声音里得到了安慰与鼓舞。在这最后的夜晚,她知道他仍然守在自己帐外。她已经想明白,那一瞬间的真假,本就不重要,他的真假对她毫无意义,过了这个晚上,她就仍然是那个公主身边的平凡侍婢,不需,也不能,不该让他回头关怀。她只要记得那一个瞬间就好。
帐外的灯火还亮着,她从缝隙里窥得见,他仍是坐在棋盘前,一人执了两手黑白。与往日的从容不同,这一次他的眉头深锁,像是思考着什么极难解的难题。她忽然觉得他有些憔悴了,这个让自己感到无尽的压迫力的人,仿佛什么都在自己谋算之中,视生死为无物的人,仿佛也倦怠了。或者是舱外的月色太好,他总是往外看。
到了明天就好。明天,她就不用去想这一切事情,只要安心跟着自己姑娘就好,这一月的时光,只是一个幻影,她只求自己熟悉的,如以往的十六年一样的平稳现实,洒扫梳洗,安稳度日。
这一夜本该是话别的,却都无话。只有那将圆未圆的月,窥见了各人心事。
次日清晨,落阳关比往日更加热闹。码头上张灯结彩,州府官员等待着送嫁的队伍。忙忙碌碌的一上午,午间终于瞧见远处的一众楼船缓缓行来。为首的船上下来一行人,簇拥着一个华服女子,却是用纱巾覆面,身边的使者向等待的众人致意,道公主风尘辛苦不便见人,晚间在落日楼再聚,便匆匆上轿去了驿馆。听从玉峡关来的旅人说过公主如何的气度不凡,只可惜未见容颜,官民本都对这公主翘首以盼,如今也只惊鸿一瞥,想着晚间落日楼宴饮,公主与世子同时在场,人中龙凤相聚,不知是怎样景象,更是添了十分的期盼。
进了驿馆,侍书随着侍女进了公主的院落,将众人都遣散了,却见那阶前的杜鹃花从前,一个女子正折过一枝花来细细把玩,布衣清简,只那绣着的几枝新柳摇曳动人,见她们进来便回身一笑,那笑容有自己熟悉的高贵矜持,也有自己陌生的洒脱飞扬。侍书登时便红了眼圈,“姑娘——”翠墨在一边也是热泪盈眶,她二人从小与探春一同长大,虽是主仆,也与姐妹一般。多日不见惶惶不安,这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也说不出话,只牵着衣袖一味哭泣。探春也不说话,只瞧着他们两人笑,手中的那枝山踯躅是纯净的白。良久,侍书忽然发觉自己身上还穿着公主的礼服,倒是姑娘穿着朴素一如那渡口迎接自己跪拜如仪的百姓,忙忙地就要把发上的金钗取下来。探春抬手止住,“不必,你只管带着就好。”侍书只好忙忙地把探春迎入屋子,自去换了这身衣服。
一时侍书捧了一套衣衫过来,探春一瞧却不是往日在楼船上所穿的,锦绣辉煌不知是什么。入画却笑着接过道,“这衣服侍书姐姐在玉峡关的宴会上穿过一回,真真好看,姑娘你若穿上这身见永靖王世子,定教他眼睛一时也移不开呢。”探春展开衣裙,正是当日侍书所衣的那身银色凤穿牡丹的礼服,手指在裙裾上慢慢摩挲着,那金线绣成的牡丹在指尖触感饱满,那凤凰却是若有若无的,只是偶然的一刹那,那坚韧的孔雀金线忽然地刺痛了指尖。
夜间这一场盛宴,与那日在玉峡关的又大是不同,极是奢华。一来是此番到的公主已是正主,不需再躲闪众人眼光,二来世子迎亲至此,可见对和亲一事如何重视,总也不能失了礼数,三来这是世子与公主初次会面,虽尚未到蓉城,也算是平安完成了和亲大事。这落阳楼建在江边的明霞峰上,背山面水,楼基是汉白玉所建五重高台,方圆数十丈,楼高九重,却是玲珑通透,四围的门扇全开,极目远去,那江景如画铺陈千里。
此时已是酉正时分,距这一场盛会不过半个时辰,落阳楼自是灯火辉煌金玉焕然不必多言,连那五重玉台也是重兵把守百官相护,鼎焚金蕊,宴设芙蓉,等闲人是上不去的。于是百姓纷纷登船去去瞧这热闹,那江面上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士绅豪门纷纷登上楼船自开了筵席,令那歌姬且曼声唱起,只待月出东方盛宴开席。好在这落阳峡素日水上游人众多,寻常百姓也纷纷赁了船,挤挤挨挨寻着更好的位置。往日此间船只往返于清秋渡与明霞渡之间,如今尽数聚于此间,真真热闹非凡。
“伯平,你瞧这世人纷纷,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落阳楼头,却是冷清,凌驾于足下的热闹纷繁,只淡淡一句。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瞧着约莫方过弱冠之年,衣饰也随便,只是那眉目如剑,像是冰冷凌厉,却也似飞扬洒脱,不见分毫稚色。那语气却是淡漠极了,仿佛这一切热闹都与自己无关,只是望着楼外的霞光来去。
一个赭色衣衫的男人立在他身后,瞧着年纪略长些,神情也更平和,听得那人问话,也只淡淡答道,“世子您今日迎娶公主乃是天作姻缘珠联璧合,更是西疆盛事、天下幸事,自然万民拥戴。”
那先前说话的男子原来便是永靖王世子上官怀慕。如今这千万人都为一睹他的风姿激动不已,他却独倚楼头,着便装口出冷语。听身边的臣子答话,嘴角逸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伯平,你与仲平虽是亲兄弟,性子确大不相同,这般假话,仲平是断不会说的。你又不是无知百姓,你心里自然清楚,什么天作姻缘,如今我娶得是天潢贵胄仙女临凡也好,乡野村姑无盐丑妇也罢,只要是朝廷封的公主,或者说是顶了这个名头,又哪里有半分差别?截亲这种蠢事只有高逸川这个老匹夫想的出,不管他们截了谁,南安王世子总能送一个公主给我。当日玉峡关,伯平你瞧得清楚,那女子非是画像中人,今夜也难说真假。其实哪里有什么真假?朝廷和西疆,只是需要一个休战的名头罢了。所以你也不必诳我,你那末两句才是真话,西疆盛事天下幸事,哼,若真能暂息刀兵,也不枉我今日费劲心力了。”
那赭衣男子神色一肃,答道,“董余岂敢。息兵罢战自然是好,但世子的幸福又何尝不是大事?”
上官怀慕面色一暖,“伯平,你我是自幼的情分,你如此想,我是信的。只是大丈夫以国为重,这儿女情爱,只能罢了。何况这女子身世莫测,我是不能信的。伯平,我虽有父母兄妹,臣民无数,我能信的,也只有你们董家罢了。”说罢一笑,“走吧,也该去换身吉服了,莫要让朝廷说我们失了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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