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岁末疑云笼 1(1 / 2)
补齐。今年停载于此。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路边小童的嗓音如春莺呖转,和着清脆的击掌声传进伍亦清的耳里,令他精神振奋之下步履变得更为轻快。走在路上任凭细雪沾湿衣发,从墙角折了一枝开得正俏的腊梅,准备回去送给夫人。几个小童在眼前跑来跑去,紫姜芽般的小手乱晃,而羊角间缠绕着的朱红细带,此刻入眼竟觉鲜亮喜悦,若换做七年前的同一天,伍亦清只会将其当成老天扔下的一丝凄艳的嘲笑。
七年前的腊月廿三,伍亦清接到永瑞皇帝的旨意,从翰林院调往信王府担任左长史,掌王府政令,“职专辅导,宜悉心匡赞,讲论正义,助王与德善。”翰林院里叩谢天恩的笑容,归家途中却化为一道道长吁短叹,将新一年的序幕缓缓拉开。这一天正是小年,雪花在风中乱飞如絮。黄昏时分烛焰初腾,全家人一齐走到灶房行送灶之礼。摆好桌子后,先向设在灶壁神龛中的灶王爷敬了几柱香,再供上糖剂饼、黍糕、枣、栗、胡桃、炒豆等,一边烧着纸马和槽草,一边祷告:“好多说,不好少说。”
烟火明明灭灭,闪烁于迷沉的暮色,似乎是在无声昭告自己未来的命运。家人虔诚而满载希望的神情,令伍亦清不忍告诉他们自己“升官”的消息——一旦做了府官,往后迁调将变得十分困难,政治前途几同于终结。除非这个亲王将来能登大宝,自己则可“从龙升迁”。可是现在呢?太子司徒焕在朝中声威日隆,百官交赞,登基不过是时日问题。自己本为侍讲学士,颇受爱读书的永瑞皇帝的器重。皇帝阅书有疑常向自己咨询,有时候在上朝后还召自己进书房批答,甚至咨以国政,君臣相处十分融洽。却万没料到自己一番心血,最终落得个入驻信王府。而这信王……
伍亦清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得罪了谁,被人在皇帝面前搬弄了口舌。这宗谜情要等到几年后才被揭开。当时他只听说,信王司徒曦从小顽劣不遵教诲,屡屡犯事,向为后宫厌鄙。故不满十四岁便被永瑞赐予府邸,未婚而出宫。如今要去辅导这小魔王,伍亦清头都大了。入府之后,伍亦清便不停琢磨着调转出府的途径。依照律例,若亲王有大过,长史未加劝诫,则难逃其咎,将面临黜降之罚。不过对春秋正富的伍亦清来说,与其受困于王府,不如降职另谋出路。但要是纵容亲王太明显,又难免过于损害自己的名声。如何才能表面尽责而实际逃责?这成为伍亦清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的一件事。不久他便发现每当自己引经据典,二皇子即显示出强烈的抗拒之意,从此他张口闭口就是子曰诗云……
春去秋来,雁飞南北,花园里的碧枝谢了红朵又染上青霜,司徒曦也一天天长大,养出了一副放荡不羁、游戏人间的性子。见谁都露一张满不在乎的笑脸,只是一瞧见伍亦清便躲瘟神一样绕道而走。长史满面愁容,内心暗喜。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这小鬼迟早有一天要闯出大祸,自己就耐心等待罢。日子闲如清风,淡如白水,伍亦清在埋头儒家经典之外又钻研了许多其他学问,神经也日渐粗壮。但经年相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司徒曦之间萌生了一种奇特的感情,时而似友,时而似敌,时而又像父子。也许是因为两人都同样被永瑞冷落和遗忘的缘故吧。于是他总在仰天孤吟之际想起那个笑如春风的年轻皇子,月光下发出一声声既怜又佩的叹息。
可是太子骤然离世,就像是一支从天而降的巨杵,捣乱了宫廷局势,也捣乱了伍亦清的心湖。随着司徒曦立为储君可能性的浮现,自己的前景忽又变得扑朔迷离。他甚至后悔起当初对司徒曦的放纵。现在想去弥补,也只能是事倍功半。然而就在这亡羊补牢决心的驱动下,他开始尝试去做一个忠诚能干的王府长史,直到适应,直到自然而然。即使宸妃与端王势力的崛起,也不能抵挡他尽职的惯性了。
尤其是今年的九月十二日,当自己看到司徒曦踉踉跄跄、满脸戚容地从皇宫回到信王府,知道出了大事,便迈着沉着稳健的步伐走到他的面前,用稳健沉着的声音询问缘由。一场倾心交谈,竟将两人的关系拉近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望着眼前这个身心俱伤的年轻人,伍亦清的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愧疚,紧接着袭过一阵同病相怜之情。次日,庆宴消息扩散,府官们恐慌的神色、暗涌的心思,都逃不过伍亦清因为多年蓄力而变得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睛。整整一天,他都呆在长史司,对着满窗秋光冥思苦想——他要为他的王觅到一条胜利的蹊径。
他并非认为自己一定能扭转乾坤,而只是这沉寂数年的不甘心,仿佛一簇星火,被菊园的变故一夜吹发燎原之势,整个长史司都烧出一股战斗的气味。轰。他似一只涅槃的孤凤从火光中霍然站起。这一次,他决定赌一把,与相伴多年的司徒曦同舟共济、同仇敌忾,以一场漂亮的逆袭为自己的政治生涯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哦不,也许这才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开始。
永瑞十九年的腊月二十四,是家家户户打扫门闾、清洁庭院的扫尘日。伍亦清家里也不例外。又换了门神,钉起桃符,万象更新。他觉得自己的身心也该趁机好好涤扫一番,毕竟京畿满风尘,素衣化为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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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空气依旧冷燥,然而风的骨头里依稀长出了血肉,吹在脸上已不觉刺痛,更将一股浓浓的年味吹得满城都是。这一日伍亦清下班后心情颇佳,跨出府署大门便直接去东市沽酒。进门只见人流如织,男女老少身穿鲜衣亮袍,喜盈盈地聊着天办着年货。妇女们像是受到了青神的感召,莫不精心修饰。乌发、绯裙、俏容颜,还有簪在发间的朵朵珠花和支支宝钗,都在金色的夕晖中闪耀着璀玮光芒,远远一望,惟觉梦幻。就连一声讨价还价的央求,此刻也有了挑逗而迷离的意味。一路走过,两旁商铺酒肆耸立相连,高卷的是绣帘,飘动的是锦幌,微一闭目,再启眸,便似有数道彩光穿来飞去,香雾腾腾而上。果然是新春将至,气象万千。
经过“入仙楼”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原来是他。邵歆舟。四年前伍亦清就因刘仲惕一案听闻此人姓名,当时心底还默默滋出几许叹息同情,不料几年后此人竟跟自己成为了同僚。邵歆舟目前在信王府未有官职,但他好像也不太在乎,每天陪着司徒曦谈诗论词,其乐融融。只是数日前,当伍亦清在路上无意间望见岳慎云岳丞相与邵歆舟并肩而行时,他便猜想,恐怕这书生并非自己想象中那么单纯。
哼,岳丞相……伍亦清忆起旧事,一拳砸在酒楼的木柱上,引来四周探看的目光。他收拾好心情,整了整衣冠,走到邵歆舟的座位前坐下,脸上挤出一缕友好的笑意:“邵老弟,一个人喝酒不怕闷么?”
邵歆舟乍见伍亦清,略感意外,很快说道:“伍大人,真巧,请坐。”说罢又叫店小二再拿了一副碗筷一个酒杯过来。“伍大人,请。”“邵老弟请。”碰杯声清脆响亮。两人酬酢片刻,说了一些酒美菜佳的废话,伍亦清方问道:“邵老弟在信王府有多久了?”
——大概两个月了吧。
——公务、生活什么的都还习惯?
——还好。只是王府人多,我到现在也还没认完,有时候撞见了叫不出名字,未免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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