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白石老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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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 青

(1910 - 1996) 原名蒋海澄,浙江金华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1929年赴法国勤工俭学,专修绘画,并开始诗歌创作。

1932年回国,在上海参加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1940年赴延安,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工作。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在东北和新疆生活了近20年。1979年彻底平反。其诗作在国际和国内都有着重大的影响,被誉为中国诗坛的“泰斗”和“王子”。出版的主要作品有:诗集《艾青诗选》、《雪莲》、《彩色的诗》、《抒情诗一百首》等,论文集《诗论》、《艾青谈诗》,长篇小说《绿洲笔记》。

1949年我进北京城不久,就打听白石老人的情况,知道他还健 在,我就想看望这位老画家。我约了沙可夫和江丰两个同志,由李可 染同志陪同去看他,他住在西城跨车胡同十三号。进门的小房间住 了一个小老头子,没有胡子,后来听说是清皇室的一名小太监,给他 看门的。

当时,我们三个人都是北京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文化接管委员, 穿的是军装,臂上带臂章,三个人去看他,难免要使老人感到奇怪。

经李可染介绍,他接待了我们。我马上向前说:“我在十八岁的时 候,看了老先生的四张册页,印象很深,多年都没有机会见到你,今 天特意来拜访。”

他问:“你在哪儿看到我的画?”

我说:“1928年,已经二十一年了,在杭州西湖艺术院。”

他问:“谁是艺术院院长?”

我说:“林风眠。”

他说:“他喜欢我的画。”

这样他才知道来访者是艺术界的人,亲近多了,马上叫护士研 墨,带上袖子,拿出几张纸给我们画画。他送了我们三个人每人一张 水墨画,两尺琴条。给我画的是四只虾,半透明的,上画有两条小 鱼。题款:

“艾青先生雅正八十九岁白石”,印章“白石翁”,另一方”吾所 能者乐事”。

我们真高兴,带着感激的心情和他告别了。

我当时是接管中央美术学院的军代表。听说白石老人是教授, 每月到学校一次,画一张画给学生看,作示范表演。有学生提出要把他的工资停掉。

我说:“这样的老画家,每月来一次画一张画,就是很大的贡献。日本人来,他没有饿死。国民党来,也没有饿死,共产党来,怎么能把他饿死呢?”何况美院院长徐悲鸿非常看重他,收藏了不少他的画,这样的提案当然不会采纳。

老人一生都很勤奋,木工出身,学雕花,后来学画。他已画了半个多世纪了,技巧精练,而他又是个爱创新的人,画的题材很广泛:

山水、人物、花鸟虫鱼。没有看见他临摹别人的。他具有敏锐的观察力,记忆力特别强,能准确地捕捉形象。他有一双显微镜的眼睛,早年画的昆虫,纤亳毕露,我看见他画的飞蛾,伏在地上,满身白粉,头上有两瓣触须;他画的蜜蜂,翅膀好像有嗡嗡的声音;画知了、蜻蜓的翅膀像薄纱一样;他画的蚱蜢,大红大绿,很像后期印象派的油画。

他画鸡冠花,也画牡丹,但他和人家的画法不一样,大红花,笔触很粗,叶子用黑墨只几点;他画丝瓜、窝瓜;特别爱画葫芦;他爱画残荷,看看很乱,但很有气势。

有一张他画的向日葵。题:

“齐白石居京师第八年画”,印章“木居士”。题诗:

“茅檐矮矮长葵齐,雨打风摇损叶稀。干旱犹思晴畅好,倾心应向日东西。白石山翁灯昏又题”。印章“白石翁”。

有一张柿子,粗枝大叶,果实赭红,写“杏子坞老民居京华第十一年矣丁卯”,印章“木人”。

他也画山水,没有见他画重峦叠嶂,多是平日容易见到的。他一张山水画上题:

“予用自家笔墨写山水,然人皆余为糊涂,吾亦以为然。白石山翁并题”。印章“白石山翁”。

后在画的空白处写“此幅无年月,是予二十年前所作者,今再题。八十八白石”,印章“齐大”。

事实是他不愿画人家画过的。

我在上海朵云轩买了一张他画的一片小松林,二尺的水墨画,我拿到和平书店给许麟庐看,许以为是假的,我要他一同到白石老人家,挂起来给白石老人看。我说:“这画是我从上海买的,他说是假的,我说是真的,你看看……”他看了之后说:“这个画人家画不出来的。”署名齐白石,印章是“白石翁”。

我又买了一张八尺的大画,画的是没有叶子的松树,结了松果,上面题了一首诗:“松针已尽虫犹瘦,松子余年绿似苔。安得老天怜此树,雨风雷电一起来。阿爷尝语,先朝庚午夏,星塘老屋一带之松,为虫食其叶。一日,大风雨雷电,虫尽灭绝。丁巳以来,借山馆后之松,虫食欲枯。安得庚午之雷雨不可得矣。辛酉春正月画此并题记之。三百石印富翁五过都门”,下有八字:“安得之安字本欲字”。

印章“白石翁”。

他看了之后竟说:“这是张假画。”

我却笑着说:“这是昨天晚上我一夜把它赶出来的。”他知道骗不了我,就说:“我拿两张画换你这张画。”我说:“你就拿二十张画给我,我也不换。”他知道这是对他画的赞赏。

这张画是他七十多岁时的作品。他拿了放大镜很仔细地看了说:

“我年轻时画画多么用心呵。”

一张画了九只麻雀在乱飞。诗题:

“叶落见藤乱,天寒入鸟音。老夫诗欲鸣,风急吹衣襟。枯藤寒雀从未有,既作新画,又作新诗。借山老人非懒辈也。观画者老何郎也”。印章“齐大”。看完画,他问我:“老何郎是谁呀?”

我说:“我正想问你呢。”他说:“我记不起来了。”这张画是他早年画的,有一颗大印“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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