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拾梦记(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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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依着那烛铺的指示,又辗转访问了两处。薄暮时到了巷尾一家古旧的黑漆门前。

剥啄地叩了一阵,一位和祥的老太太把我们迎接了进去。可是她不认得这突兀的来客。

“找谁,你们是找房子的?”

“不,是找人,请问有一位金小姐可住在这里?”

主人呆了半天,仿佛没有听得清意思。“哎哟!”母亲这一声却忽然惊破了小院黄昏的静寂,她惊喜地一把拖住了主人。

“哦,你是金妹!”

“哦,你是……三姐!”

夜已经无声地落在庭院里了,还是霏霏的雨。从一对老年人莹然欲泪的眼睛里,我看出比海还深的人世的欢喜与辛酸,体味着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奥妙的意思。我的心沉重得很,也轻松得很。我像在两小时里经历了一世纪。感谢上帝降福于我不幸的母亲!

把母亲安顿在她的旧侣的家里,我自己仍然在旅舍里住着。

春快要阑珊了!天气正愁人,我在苏州城里连听了三天潺潺的春雨。冒着雨我爬过一次虎丘,到冷落的留园和狮子林徘徊了一阵。

我爱这城市的苍茫景色,静的巷,河边的古树,冷街深闭的衰落的朱门。可是在这些雾似的情调里,有多少无辜的人们,在长久的岁月中度着悲剧生涯?

我的心情有些寥落。但我为母亲的奇遇高兴。五十年旧梦从头细数,说是愁苦也许是快乐。人类的聪明并不胜如春蚕,柔情的丝缕抽完了还愿意呕心沥血,一生的厄运积累得透气的空隙也没有,有时只要在一个——仅仅一个可以诉苦的人面前赢得一把眼泪,一声同情的感喟,也可以把痛苦洗涤干净。我不能想象母亲的情怀,愿这次奇遇抖落她过去一切……

第四天晚上离开苏州时天却晴了。一钩新月挂在城头,天上鳞鳞的云片都镶着金色的边。——好会捉弄人的天!路畔一带婆娑的柳影显得幽深而且宁静,却有蹄声得得,穿过柳荫向那永远是行色倥偬的车站上响去。别了,古旧的我的母乡苏州!明儿我们看得见的,是天上那终古不变的旧时明月。

别离的哀伤又在剌着衰老的心了。可是从母亲的脸上,我看见了一片从来没有的光辉。”嗳,总算看见她了!做梦也想不到。她约我秋天再来,到她家里多住一阵子。也好,大家都老了,多见一面是一面。”我知道,她在庆幸她还了多少年来的宿愿。

可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时代起了激变。

在上海暴风雨的前夜母亲回到了残破的家乡,一年半来她就像被扔在一边似的寂寞的活着。而她的早已无家的母乡,落入魔掌也一年多了。在这风雪的冬天,破楼上摇曳着的煤油灯下,不会埋怨人生的过于冷酷吗?战土的心里也许只有搏斗,我却时时想起我的不幸的母亲,和这战争中一切母亲的悲运。

可是母亲却惦记着苏州,惦记着苏州的旧侣,絮絮的从信里打听消息。可怜的母亲,我可以告诉您吗?你的母乡正遭着空前的劫。

您的惟一的旧侣,我不敢想象她家里的光景。有一时我常常把一件事情引为自慰,那就是那一次苏州的旅行,因为我想如果把那机会放走了怕也要永远无法挽回。但我如今倒有些失悔了,没有那一次坠梦的重拾,也许这不幸的消息给她的分量还要轻些?我又怀着一种隐忧:“树高干丈,落叶归根”,母亲说过她愿意长眠在祖茔所在的乡土,她不会再在晚年沦入奴隶的恶运,像她的旧侣一样,风前的残烛再使她作异乡的飘泊?

【百家在线】

一九三九年一月上世纪40年代,张爱玲在上海迅速走红,成为文坛奇迹,这与柯灵有一定关系。柯灵当时是上海知名作家和《万象》的主编,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一问世,便受到柯灵的关注,后来两人有过不少交往,一向傲慢清高的张爱玲曾专门就第一部小说集《传奇》的出版写信求教,柯灵也向她坦诚地道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议。傅雷以笔名”迅雨”发表的那篇有名的评论《论张爱玲的小说》也是经柯灵之手发表在《万象》杂志上的。其后,张爱玲还就《倾城之恋》改编为舞台剧向柯灵请教。解放后,张爱玲出走国门,终老异乡,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相当长时间内,这位当年红极一时的文坛女将在大陆一直湮没无闻,在事隔近半个世纪后,还是柯灵,于1984年亲笔撰写长文《遥寄张爱玲》,重新肯定张爱玲在文坛的价值,一时声震海内外。这篇文章堪称张爱玲作品在大陆复出的破冰之作,这也体现了柯灵为人为文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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