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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2014-08-15 作者: 赵大年

第五节

“……今天我是女主人!明哥,你必须象个男子汉大丈夫那样盘腿坐在炕头上,摆出大男子主义的气派来,让我好好伺候你!……给你沏茶、点烟,炒菜烧饭,摆筷子摆碗,斟酒端菜……明哥,二十多年来你是我家里第一位客人,第一个男子汉!我不准你动手帮忙……不准你剥夺一个女人伺候男人的这点儿权利!我四十二岁啦,头一次心甘情愿地当女主人,款待一个男人——你可以大说大笑,拍桌子打板凳,发脾气耍酒疯……借你的阳刚之气,冲一冲我家里的阴冷凄凉吧!”

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我欲哭无泪,毛骨悚然。Www.Pinwenba.Com 品 文 吧但我既不能太小派,又不能真的大发脾气——要是真的发作起来,只能点燃一个炸药包,将这座憋死人的车库轰碎!

究竟怎么办?憋在肚里的千言万语还是不能说、不能问,说不清、问不明啊!但又好象一切都很明白,都很简单,不仅仅是我呀,也不仅仅是何倩和李茶花,我相信,十亿神州,每个人心里都点燃了一个炸药包吧!导火索已在嗤嗤的冒烟,一次巨大的火山爆发是任何力量也无法压制的了……

这看不见的无形火山,正在每一个人的心窝里集聚着压力。君不见北京街头,谁若瞪了谁一眼,都会引起一场破口大骂,乃至大打出手吗?在公共汽车上谁若挤了谁一下,踩了谁一脚,车厢就能爆炸,好比每一位乘客都吃了枪药嘛!更有趣儿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了,不论你再号召什么,诸如批孔老二呀,批宋江呀,批周公旦呀,或者批百家姓里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挨个儿批,全都批不起来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不错,可也要听听老百姓怎么说的:一抓就灵;二抓、三抓可就不灵啦!天天抓,天天斗,还不天下大乱?

但我也不能对茶花讲这些。她是个有头脑的人,既然家里还有收音机,还订了三份报纸,那就说明她一定还“关心国家大事”,决不会比我更糊涂。不谈大事,那就只能谈小事儿、摆家常了。真遗憾,她个人的小事儿,我与何倩的小事儿,哪一件不与大事相关呢?叫我从何谈起哟……

还是茶花聪明,看透了我的难处,便说:“时间短,话儿长。明哥,你跟何倩一定很想了解我的生活情况,我就说点儿最主要的吧。”

她的眼睛又闪亮了,指着白漆案子讲了起来。讲得有根有据。

“女工连分配我筛选麦种,已经很多年了。从前用筛子,后来用选种机。这工作很重要。也不光是麦收季节才干,一年四季都有活儿干,干也干不完,除了选种籽,也要把所有的粮豆筛选得尽可能干净一些,分出等级来。磨面粉的麦子里也应该除净草籽儿呀!”

“来到农场的时候,我也是百念俱灰,对什么也不敢再抱希望了。后来,心里慢慢想,至少还有一条原则应该坚持,那就是不能白吃饭!所以,开荒也罢,种地也罢,选种也罢,只要是能生产粮食,我还是心甘情愿地去干。年头多了,渐渐的,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北大荒的农场播种小麦,下种量相当大,平均一亩地要播下三十斤麦种去;而产量并不高,风调雨顺的年景,平均亩产三百来斤,气候不好,才收百十斤。你想,下种量占去了产量的十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这不是很大的浪费吗?而农场的领导干部,只强调提高产量,却从来不考虑节省一点种籽,甚至为了保全苗,还要求加大播种量,每亩地播过三十六斤!”

“有几次偶然的情况促使我留了心眼儿。先是我们筛选麦种的旷场上,第二年开春以后自己长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麦苗儿。我认为这是工作不仔细,丢下了许多麦种。后来,我发现有些职工的房顶上也长出一层嫩绿的麦苗来。这麦种是谁撒上去的呢?原来是他们头年用麦鱼子——就是麦壳儿,和泥抹过屋顶。可那麦鱼子是经过扬场机扬过两三遍的,成熟的麦粒儿不会裹杂在里面,顶多会有一些碎粒和秕子——瘪籽儿,由于比重轻,才跟麦鱼子混在了一块。那么,是不是破碎了的麦粒儿和秕子也能发芽呢?为了证实这个问题,我就作了个小小的发芽试验,结果表明:成熟的麦粒发芽率最高;秕子的发芽率最低;而那破碎了的麦粒,只要胚芽部份未受损伤,它的发芽率与成熟完整的麦粒基本上相同!”

“明哥,你研究过麦粒儿吗?一颗麦粒儿,简单说吧,可分为胚芽和胚乳两个部份。胚芽是它的生命,是发芽生长的胚胎;而胚乳部份仅仅是养料,是麦粒儿自己貯备的‘肥料’。就象桃肉是桃核的‘肥料’、西瓜瓤是瓜子儿的‘肥料’一样。因此,我进一步试验:把成熟饱满的麦粒用小刀切去胚乳部份,结果仅仅留下的胚芽部份照样可以发芽,发芽率不低,只是由于缺少了‘肥料’,长出来的幼苗比较纤弱而已。”

“我继续试验:给这种弱苗加强护理,也就是勤浇两次水,多施一点儿化肥。结果,它很快就长得壮实起来,跟未被切去胚乳的壮苗长得同样茁壮了!一个月以后,根本无法区别,直到拔节、扬花、结穗儿……都是一样的。你听明白了吗?我的发明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这个发明,就是证明了:切去胚乳的麦粒照样可以做麦种使用;只要加强苗期管理,它在一个月之内就能生长成壮苗,直至收获,与不切胚乳的种籽完全一样!”

“它的价值何在呢?原来,一颗麦粒,胚芽部份只占其总重量的十分之一,胚乳部份却占十分之九!为了保险起见,我只切去大半截胚乳,就算是麦粒的一半吧——这一半麦粒照样是粮食呀!照样可以磨成面粉,而不必把它播(扔)到田里去。明哥,半颗麦粒儿微不足道;可是,一亩地的麦种是三十斤,节省一半就是十五斤呀!且不说全国、全省,光我们这个农场,一年播种三百多万亩小麦,就能节省种籽四千五百万斤啊!”

茶花越说越高兴,把这顿有酒、有鱼、有鹅蛋的丰盛午餐变成了工作午餐和科技新闻报告会。我真的听得入了迷!对我这个农机技术员来说,她所讲的这些事情并不陌生,完全听得懂。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就拿小麦田的播种量来说吧,为了推广密植,北京郊区的麦田,一亩地最大的下种量曾经达到过四十斤!不必节约十分之九,就按她那保险的做法,节省一半麦种,一年也是好几千万斤粮食嘛!

她也喝了两杯酒,脸色红扑扑的,把我拉到白漆案子跟前,指着那些小刀、剪子、镊子说:“我的发明只不过是个没人支持的发明而已。别人摇头的主要原因,你一眼也能看出来,切麦粒的工作实在是太难、太慢了!用镊子夹着,用小刀切,我的最高纪录是一小时切两千粒——还不足二市两……就算它的经济价值是节约一两麦种,那也是非常不合算的。”

我也喝了酒,嘴边的哨兵就溜了,开口便说:“这必须依靠机械化!”

“我也想过。可是谁为我研制这种切麦粒的机器呢?明哥,我的机电知识有限,不过,我想,要设计这种机器一定很难:要把圆溜溜的麦粒儿一个一个的夹住,拦腰切断,又要高速作业……光这两个技术动作,就需要多么精密的机械手和电子眼呀!我不知道咱们国家的科技水平是否达到了这个高度?姑且不说有关领导是否批准搞这个设计和研制。”

“是……是很难。”

“困难归困难。明哥,我并没有灰心,也没有停止试验和实验。从前年开始,我又扩大了实验范围,就是用同样的原理切玉米种籽和大豆种籽。刚才你在我房后看到的玉米、大豆、小麦,都是断粒播种的——我给这项试验课题起了个总名称,叫做:谷物断粒播种。……最初,我叫它:残粒播种。不好听,有点象我本人的名字。我反复想,人残志不残嘛!这里边有辩证法。麦粒也一样,那些残粒,是收割当中被康拜因的齿轮轧碎的,是被动的;我今天的课题,把麦粒切断,则是主动的,有目标的。所以只能叫做断粒播种!”

如果换个别人,也许无法听懂她这段话里的辩证法吧?残粒是被动的;断粒是主动的。身残志残是被动的;身残志不残,则是主动的呀!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我似乎看到了小妹妹李茶花从被动走上主动的一段人生道路。

我的脸上大概流露出欣慰和钦佩的表情。茶花一定察觉了此种表情——这就是理解,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就是幸福和支持!她笑了,甜甜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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