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尚书女婿(7)(1 / 1)
“如何不是?”话说得开了,曾同亨的反诘愈发肆无忌惮:“满朝同僚都在为元子殿下说话,六部堂官里唯独你石拱辰不声不响,连个屁也不敢放,整日笑脸迎人,跟个弥勒佛一般,你不就是怕犯了皇上忌讳,丢了前程么?”
石星语塞。曾同亨一席话如封喉之剑,直击要害,切中了他深埋心底,最不愿启齿的想法。石星很想争辩几句,却真的无言以对。
“拱辰!”曾同亨仍不依不饶,但见石星被自己逼得窘迫,略感不妥,于是努力让声调温和了一些:“说到仕途坎坷,何止你一人时运不济过?我曾同亨不也一样?全赖当今皇上英断,才得以东山再起。说到忠君感恩之心,我自认不会比你更少。可是,忠君并非愚忠,更不能谄媚。做皇帝的肆意妄为,做臣子的就当直言进谏,好让皇上回归正道,方尽了臣子的本分。”
说着说着,曾同亨似是动了情,突然一把抓住石星的手腕:“拱辰,如何?难道忘了登科入仕时的誓言了?都这把年纪,再过几年就要致仕了,还贪恋这劳什子的权势作甚?你又不是翰林出身,难道还想更进一步入阁不成?还是与我同行罢。”曾同亨的眼眸中充满了热忱和期待。
石星再次苦笑,望着老友那热情熊燃的脸庞,他百感交集。曾同亨的话虽然让他感到尴尬,更让他感到惭愧,蛰伏多年令他渐成惊弓之鸟,东山再起后越发地患得患失,再渐渐地,也就失声了。他有些羡慕,乃至嫉妒曾同亨,但更多的是不解。同样是仕途受挫,蛰伏多年,曾同亨竟还能保持逢不平之事必鸣不平的书生意气,着实是难能可贵。
曾同亨是JX吉水人。石星一直觉得JX的读书人普遍有一种过于强烈到近乎偏执的道德癖,并深深印染到了性格当中。万历五年的时候,内阁首辅张居正父亲病死,张居正不想回家丁忧,于是撺掇朱翊钧下旨夺情。当时,众官早被张居正的考成法整得噤若寒蝉,还是张居正的四位门生挑头,上疏抨击此事,结果被按在午门吃廷杖。这厢板子还没打完,外面又有一个不怕死的来凑热闹。前面四个还可说是不知深浅,后面这个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反倒更见其大义大勇之真章。朱翊钧恼他,打得越发凶了,最后他是五个人中被打得最惨的一个。这个当时刚刚入仕,不过区区九品观政的勇者就是曾同亨的同乡,如今已是众人仰慕的士林名贤邹元标。石星对邹元标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既深叹服之,又引以为戒。万历十年,张居正病故,石星与邹元标同一批被起复。石星经惨变后心性大变,一心埋头做事,终成大器;邹元标则禀性难移,没多久就因直谏惹恼朱翊钧,被踢去南都做了个闲官。在曾同亨的身上,石星依稀能看到当年邹元标的影子,被他的热情所感染,石星眼角有些发潮,心中竟不禁生出些许想秉笔直书,仗义执言的冲动来。
“这事你是不是早跟于谷山说好了?”有感而发的热情仅仅灵光乍现就被为官多年练就的世故和谨慎蔽盖了,石星再次小心翼翼地进行摸底试探。
于谷山指的是于慎行,谷山是他的号。他贵为礼部尚书,又是翰林院出身,有望成为未来的内阁首辅,在朝臣中极富人望。就职责而言,一旦册立太子,一切典仪事宜都要由礼部负责。但石星所指非此。阁辅以下的六部堂官中,于慎行是力主早立皇长子为太子的主要推手,又与曾同亨交情匪浅。万历四年,曾同亨的妻弟,时任辽东御史的刘台因谏言得罪了张居正,落个丢官下狱的下场,还株连了曾同亨。百官之中,唯独于慎行敢时常探狱,照拂刘台。因着这层缘故,于公于私曾同亨与于慎行都过从甚密。以曾同亨的威望,想串联百官联名上疏怕是勉强。此事一旦展开,就再难保密。既然敢干这事,他的背后必定少不了于慎行的支持。
“这个自然。”曾同亨见石星口风似有些松动,也不讳言:“先由我工部发难,探探皇上口风。若是被我们料中,再联名上疏。”
“为何要由工部先出头?册立太子,首当其冲的也该是他礼部才对吧?”石星大疑。他本能地对于慎行此举的动机感到顾虑,对老友前程安危的担忧迅速袭上心头。看起来于慎行是打算拿曾同亨当试刀的牺牲品,先看看皇帝的反应,再择机而动。
曾同亨似乎并未听出石星的弦外之音,只顾娓娓道来:“礼部只管制订规制礼仪,册封大典所需的器物可都由工部预备。建储乃国之大事,岂可仓促行事?没有一两个月很难齐备。以准备册封所需器物为由上疏,那是再好不过的借口了,管教皇上挑不出毛病来。”
“嗯?”石星一愣,随即追问:“你说准备册封大典需要一两个月?”
“正是。”
“既然如此,为何不等到十月再上疏?十月开始准备,腊月举行大典也来得及。这样皇上和臣子都无须背上背信违约的骂名,岂非两全其美?”
“呃。”这回轮到曾同亨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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