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夜夜可怜哭寂寥(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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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蓝动容,缓缓接了过来,道:“小妍?”

他叫了一声,便不再说。妍雪藏着心事,也不敢追问。

那下人起先见二人情绪不大对头,刚在沈亦媚那里闹了个灰头土脸,不敢贸然插话,旭蓝既是收下了,这才笑道:“还有成大爷一件洗换衣裳,一个卷轴,不晓得是字还是画,收在床里头,想是他忘记带了的。少爷,要不要一起收着?”

妍雪蹙眉道:“你都拿过来吧,还问什么?他人都不在了,不给阿蓝难不成给你?”

那下人吐吐舌头,转进房来,衣服叠好了就放在床沿,一个卷轴也在枕边,裴华注意力都在桌上,便没瞧见。

旭蓝捧着父亲的衣裳,就是他用铁枪撞伤他的那件,胸前破了一块,又带上了血渍,是以换下洗了。裴旭蓝抖着衣裳,愣愣出神。妍雪却在旁边展开了那幅卷轴,忽然间全身如受雷轰电击,卷轴落地。

旭蓝一惊,回头看时,见那卷轴半展,上面水云绰然,有女子裙袂飘拂。他拾起,未及展看,妍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奔出了房去。

旭蓝又惊又不解,一面向外追去,一面匆匆忙忙展开卷轴观看,登时也就怔住了。

上面是一个女子全身画像,全身隐于云霞之间,其形翩若惊鸿,其人神光离合,绝世丰仪,直是见所未见。

但旭蓝全不及为那罕见的美貌所惊,只觉这般倾国颜色,入目震撼熟悉非常。另一个人的面目五官,与此同时映上心来。――是那俊美高傲如天神下界的银少年。眼睛,鼻梁,嘴唇,乃至额头、下巴,无一处不宛然酷肖,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画像角上,写得一行字:镜花终成水月,好梦转眼成空,相思刻骨,痛极肺腑,草怡瑾小像。

“怡瑾……”

旭蓝纵不若妍雪之灵敏警觉,然在清云四年,无论如何也已听说了这个让师父十四年来虽生犹死的名字。

为甚么这个女子,和那异国的银少年长相一模一样?

为甚么妍雪一见了画像,便大失常态,痛哭奔出?

旭蓝一阵颤栗,卷起画像,冲出室外,大声叫道:“小妍!小妍!你做什么?你去哪里?等等我!”

妍雪掩面而奔,全然不闻杨家父子呼唤询问,更不顾旭蓝在后面焦急万状,瞬间泪落如雨,仿佛有一把冷锐的刀子,一刀刀割裂心房,撕作一千片一万片的痛碎开来。

“不……我不是她的女儿……天赐才是!云天赐是她的孩子!……慧姨爱错了人!她爱错了人!她什么都知道了!……天赐是瑞芒世子,她的后人好好儿的,不用她关心照顾!所以她生犹若死,已没了牵挂!”

最初脑子里还是乱七八糟,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到得后来,只有一片空白。她疯狂似的奔跑,什么也不再想,唯有风声飒飒过耳。天大地大,茫茫人海,只剩得她漠漠独行。

“华姑娘!”

斜刺里冲出几匹人马,把妍雪于中拦着。妍雪明明看见,收足不住,也根本不想收步,一头往来人方向撞了过去。那人原在马上,不曾防备,被强大冲力一撞,竟然跌下马去。

妍雪自己也撞得晕头转向,踉踉跄跄退出数步,周围白光闪闪,七八枝长剑前后围住。

妍雪一脸是泪,亦不拭去,乜斜着眼睨视众人,来皆是清云装束,她冷笑道:“怎么着?想打架?你们人多,我却未必便怕了你们!”

“华姑娘!”

为一人,恰是数年前因妍雪之故调出藤阴学苑的秦熠玲,不过看她服饰,倒似在清云级别不降反升。别人都知道这个华妍雪剑灵年年第一,极不好惹,且素为云姝所重,不敢当真怎么,只有秦熠玲,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寒着脸道:“你身为剑灵,未曾出师,而私出清云,其过一也。妄作伪证,中途逃走藏匿不出,其失之二……”

若在往常,妍雪自必驳得她体无完肤,此际亦无心绪,笑道:“那又怎样?”

她身形忽起,如穿花蛱蝶,在长剑阵中进退穿梭,秦熠玲眼前一花,华妍雪人已到了马背上,匕刺向她手腕虎口,使之长剑落地,跟着脸上“啪啪”挨了两记耳光,跌下马来。

秦熠玲心中一寒,只听说这小弟子进步神速,万不料短短数年之间,已然远非其敌。从地上爬起,大叫道:“华妍雪,你敢――”

妍雪笑吟吟截住话头:“摆这么大阵仗,不是要我回去?这就走啊,?嗦个什么劲儿?”

她一收马缰,得得先跑在前头,一干清云弟子面面相觑,无可奈何,扶起了两个坠地的人,垂头丧气跟在她后面,倒成了她随从一般。

疾驰出城,连云岭延绵八百里,山中池阁亭台,其实也只占了前山主脉的一个部分,遥遥看去,云隔花阻,非人间境。妍雪在马上看那景色迷离,不由得心头起了些许微妙的感觉,深入山中,是存出世之念;可清云所为,无一非入世之事,这样的纠葛矛盾,正如沈慧薇一般,是离是弃,无从割舍。

清云园气氛迥异于往常,本就是园旷人少,更于安静之中显严谨。妍雪冷眼打量行经弟子,不是行色匆匆,便是神情肃穆,个个如临大敌的一派模样。

原是陈倩珠从京城赶回,紫微堂主掌刑部,出了这般大事,自不能不加管预。

妍雪跨入蕙风轩时,陈倩珠正皱着眉头听人说什么,看那汇报的弟子,是流影级装束,想必是紫微堂下部属。因见妍雪进来,陈倩珠朝那弟子使个眼色,暂住了言语,淡淡的转向她。

妍雪起初一股作气回到清云,自觉身世真相既白,――虽未全部明白,可亲疏之别却已分晓,――余无可虑之事,至于清云,是留是去,也并不在她心上的了。但这时堂下寂静得片尘不惊,陈倩珠那淡漠,而又暗含冷厉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脸、她的身体,居然莫名一阵惧意,不由低了头。

陈倩珠暗自惊诧,这向来神采飞扬的小姑娘,几时变得这般憔悴?苍白面颊里暗藏病容,那双精灵的眸子里,似乎犹有流泪的痕迹。她温言说道:“我听说你被劫掠了出去,这几个月,你在外飘零,想是很受了一些苦吧?”

妍雪有些意外,抬眸看她。

“回来了就好。我和许师姐商量过了,只恐你独居惊悸,还送你到语莺院别院去住,你小时候住过的,如今芷蕾不在了,倒底也还熟悉。有个什么事,绫夫人也好照应,好好将养一阵子,把这番路途上的惊吓养回来。”

她见妍雪的神情有点莫明其妙,微微一笑:“没事了,你出去吧,找绫夫人去。她也回来了,有点不舒服,在语莺呢。”

妍雪欲言又止,终是一言不,默然退出蕙风轩。

眼角余光,瞥见陈倩珠又在和那流影级弟子喁喁低语,募地心乱如麻。

不知不觉,又踏上了四年来每日风雨无阻的路。

在冰衍院附近被拦下:“陈夫人吩咐,任何人不得近前。”

妍雪呆呆的,也不声辩,更不复以往的胡搅蛮缠,但只流连不去。旁人知她一向受宠,此刻既没做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也就任她徘徊。过了好一会,她似乎累了,就地坐在树底下,两手托着腮帮子,愣愣看着那边楼上,几个窗眼都密密封了起来,就连过往的岁月痕迹也是找不到半点了。

天云沉黯,秋风一阵紧过一阵,淅淅沥沥飘下绵绵雨丝来,风里斜成数万行,落到树下少女身上,片刻间打得衣衫尽湿。她本来假扮少年,头只用一道淡青丝绳绾住,在风雨里散落开来,鬓鬟散乱的披了一身,她理也不理,只从湿的间隙里,抬眼看出去,那目光是那样的惨淡,那样的灼伤,那样的粉碎了天地寰宇间所有的热切所有的希望。

“慧姨……慧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来自于胸臆中最深最远的痛灼的呼唤,缓缓的呻吟出声。她双肩颤抖了一下,深深埋下头去。

头顶的雨帘暂住,许绫颜替她张起伞,柔声说:“回去吧。”

妍雪恍若未闻。

许绫颜容色惨淡,覆了莹鲛的双目中,不期然神色变幻,慢慢地俯下身去:“回去吧。好孩子,先回去。”

失魂落魄的女孩子就此伏在她怀里,她屈下一膝,温柔地抱住她,把伞倾在孩子的那一方。天上的雨倾盆而下,在伞面,在树梢,在远处的峰峦近处的屋顶,四处仅闻哗哗巨响。伞下一衣烟然,人影淡得几乎隐在雨雾里,几乎就要看不见了。

然而妍雪突兀的烦燥起来,募地推开撑伞的人:“你走开!你走开!我不要你假惺惺的,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许绫颜不防备,被她推出很远,一时愕然。那女孩儿嚷了几句,又慢慢地俯身痛哭,口中激烈的言语变成了无所适从的呜咽:“你们坏极了……呜呜……我要慧姨……我要慧姨……你们都骗我,都要杀我,……慧姨不要我了。呜呜呜……”

许绫颜原是听不明白她在哭些什么,但只觉得万千心语,被这孩子一哭,自己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道:“小妍,对不起,我……”

却不再听见任性孩子的声音,急急走过去,现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竟是昏迷过去了。

华妍雪于心情激荡之际,淋了一场大雨,回到语莺院,当晚便起高烧,缠缠绵绵,一连数日不退。十大星瀚中,陈倩珠亦颇通医理,分明察觉到这女孩子入园之前,受过极重的内伤,得到内力及时救护才算是抢救过来。那样温和而浑厚的内力,分明就是沈慧薇所有。她于其中关窍百思而不得索解,只得暂且搁在一边。

但妍雪这次回来,态度奇异,一反以往活泼任性,整个病期间,不言不语,有时只见她泪水潸潸,梦中只是叫:“慧姨!”或是:“妈妈!”偶尔也会叫另一个名字,似乎是“天赐”,众人皆不知何指。旭蓝早已回来,见她两腮滚烫,烧得迷迷糊糊,心里明白她所伤何事,且只反复低声安慰。云姝在此非常期间,本来大都郁郁,见了这两个孩子,倒有些非常之外的喜欢。许绫颜暗中向方珂兰道喜,说她不远将来,便要得一个精灵特出的小媳妇了。方珂兰无可不可,唯含混以应。

这一病约有半月,方逐渐有了起色。妍雪仍回到藤阴学苑去。

而在这半个月里,沈慧薇案情也并没有进一步展。最主要的原因,是帮主谢红菁的行程在京城被拖住,无法脱身。沈慧薇虽是旧囚,但案子涉及到的被害乃是前辈尊丁长老,且其间还逃了清云十二姝中另外一个,虽然对外秘而不宣,可着实重大,帮主不归,谁也不敢擅自处理。

直至谢红菁赶回,也并没先行提人来问或公开审理。倒是在她落葭庭内,和刘玉虹、陈倩珠,三个人聚在一处先谈了许久。

陈倩珠呈上沈慧薇给她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封血书,沈慧薇在囚中,啮指出血,写就的一幅书信,别的都不说,只要求金钟鸣冤,以换取获得开口的机会。

“金钟鸣冤?”谢红菁手指从那四个字上缓缓划过,淡淡地说,“至今为止,从叩响金钟之人,从无一人逃脱性命,更谈何重新上诉?她倒有把握,可以毫无伤?”

“我也这样问过。只是她看来坚决的很,她说前案后事,重积在身,要说明白固然不能,金钟鸣冤如一死,也是成全了她心愿;如侥幸不死,方可从容述说。”

谢红菁微微冷笑。

刘玉虹皱眉:“她只是想求一死罢。也许她只是借此求个一了百了,且金钟鸣冤,以示清白。”

谢红菁肃容道:“金钟只为了遭受冤枉,不得已上诉尊的特例所设,倘若都象她,横不开口竖不言的,但求一死表清白,以后待死之人,未免一个个效仿上来,岂不是这金钟倒成了伤身杀生的矫情东西了?此风不可长,不能允她。”

陈倩珠有些为难,道:“菁姐,除是以后想法废除金钟,这时她提出来,是合情合理,不能拒绝。难道对外直言金钟一扣就死?”刘玉虹一笑,谢红菁则白了她一眼,“……这和它设置初意相反。也或许她内力深厚,自然有些把握;再说她是从……她是跟着祖师学过的,说不定学过克制方法。”

谢红菁摇头不信:“金钟没有例外的情况。”但是陈倩珠这样表示,是从紫微堂刑法的角度出,只得做了决定,“她这案子,原本不必再审,她既一定要做一步,亦合帮规,由得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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