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永远没有失败(2 / 2)
空中飘满了杨絮,就像五月的大雪,似乎有什么冤情。
墙角也堆着杨絮,好像破败人家的一地狼藉。
满地的杨穗儿,就像遍地的毛毛虫。
让我心惊胆战。
每当看到杨絮纷飞的时候,就是心惊胆战的时候。
没有其他原因,只是我自己的原因。
就好像你喂一条狗,你一摇铃,狗就跑过来流哈喇子。后来你只是摇铃,狗依然会想吃饭,流哈喇子。
我就是那条狗。
十几年前,我想去考秀才。
考秀才要去县里考,必须要有村长的介绍信。我可以苦读,可以省吃俭用,我自己可以做任何我能做的事情,唯独这介绍信是要依靠外人的。
我爹给赵三爷当仆役,我给他端茶送水,我们像孙子一样伺候了他几年。
春暖花开、杨絮飘扬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乡试——除了那个介绍信。
爹和我在赵三爷的家门前迟疑着。
我们手里拿着几斤嫩牛肉。我们完全不知道该送什么礼。赵三爷家有什么东西是他缺少而我们能提供的?没有,这自然是没有的。我们的礼物从鸡蛋、牛奶换成了布料、奶酪,最后还是赵星月出主意,让赵大阔他爹赵二癞杀了一头小牛,送给我们十斤嫩牛肉,于是我们的礼物换成了这个。
爹和我在赵三爷的家门前迟疑着。
我和爹都是那种木讷的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可这件事却是我们不得不做。你知道,那种自己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就像狗们,只有依靠人类才能活下去。
赵三爷完全不理我们,抢了我们的礼物,把我们赶出去。
我看到赵阿荣在角落里冷冷地看着我们,我听到赵大胖嘴里嘟囔着:“这屎户从哪儿偷的这些牛肉?不过还挺嫩的。”
我爹给赵三爷磕头,被一群人嘲笑,却依然被人抬着扔了出去。
他扑通一声摔在墙上,落在墙角,沉寂的杨絮飘扬起来,就像沉渣泛起。
我对爹说:“我的事情,我负责。”
爹按着我的头:“快磕头!别说傻话!你不读书还能干什么?”
我转身走了出去。
几个小时后,我又回来了,穿着红衣,拿着红绳,爬到了赵三爷的墙头。
那是五月的黄昏,凉风习习,柳树在夕阳下招摇,杨絮在夕阳下飞舞。
我记得很清楚,杨絮塞满了我的脖子、衣袖、鼻孔、嘴巴……
据说,人穿着红衣死后,会变成厉鬼,到处害人,而且永世不得超生。
这件事我自然是不信的。人是如何变成鬼的?鬼吃什么?它的动力是什么?它的物质是什么?它撒尿吗?它放屁吗?它拉屎吗?它晚上遗精吗?它喜欢女人还是男人?傻子会变成傻鬼吗?猴子会变成猴鬼吗?瞎子穿红衣死去也会变成厉鬼吗?人们穿着白衣在红灯下死去,会变什么鬼?我不信鬼,正如我不信神。
不过,别人信。这就够了。
赵三爷有点吃惊,他气急败坏地说:“赶紧下来!你这个精神病!”
我举着红绳对他说:“你给我写介绍信不?不写,我就死在你们家!缠你八辈子!”
赵三爷:“我就不信你敢上吊!”
我上吊了。
我以前觉得上吊死的人很悲惨,因为他们的脖子被拉断,舌头被咬掉,连脸也憋成黑炭。我曾经想,如果我要自杀,千万不要吊死。
不过真实情况是,其实上吊一点也不疼,因为你的呼吸被掐断后,脑子一片模糊,没有一点知觉,自然也没有痛觉。——虽然死状依然很丑陋,但那是别人的感觉啊,你又感觉不到——你都死了,还感觉个屁啊!一切都结束了!
我睁开眼睛,望了一眼周围,这显然不是什么地狱和天堂。
如果是天堂,我会看到无数的美女和侍从;如果是地狱,我会看到无尽的岩浆和魔鬼;而现在,我只是觉得脸很涨,看到爹正在使劲揉我的脸。
我摸了摸我的脖子,那里是黏糊糊的鲜血,那些印痕要再过了几年才消散。
赵三爷说:“妈的!要死死你家去!”
爹说:“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咱不去考试了!”
我说过,“失败”这个词不在我的词典中。
第二天,我避开爹,依然穿着红衣服,带着红绳套,爬上了赵三爷家的杨树。
人们气急败坏地骂着。
我说:“你有三种选择。第一种,我死在你家;第二,你杀了我;第三,你让我去考秀才。”
赵三爷骂骂咧咧的:“拿去!给你!拿去!我就不信你能考上!”
我蹲在杨树上,手里握着几个毛毛虫一样的杨穗儿,杨絮依然在飘扬,飞进我的嘴巴里、鼻子里、衣领里。
人是不会失败的。
因为成功永远在下一步。
你死了,你也不记得你的失败。
在我的字典中,没有失败这个词,成功的反义词是死亡。
而死亡,也是不存在的,因为人已经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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