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东方荣(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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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喧哗四起。

出屋一望,好家伙,“漫山遍野”的人群,当街上、土墙上、矮树上,一直到村口,全都是围观的闲人,看来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过来看举人了。

大明别的没有,就是人多!总共四十亿!一个生两个,两个生四个,四个生八个,二十年翻一番,生得到处是人,除了人还是人,就问你怕不怕!

村兵们拉着手,拼命想维持秩序。他们穿着破旧的浅黄军装,胸口一个大大的“勇”或“兵”字,可是字被不合拢的衣襟弄得歪歪扭扭,跟鬼画符一样。他们大声嚷嚷着:“都别挤!你们这些没见识的乡巴佬!”

远远传来鞭炮声,在空旷的平原显得很清脆。又有几声响炮传来,远远地听来有些沉闷。

鞭炮声越来越近,更加清脆。炮声也开始振动人的耳膜。

几个穿着破棉袄的人拿着长竹竿,竹竿上吊着鞭炮,炮竹一个一个嘶嘶地燃烧,一个一个地掉下,一个一个地爆开,就像一个个爆裂的西瓜。

几个须发花白、缺牙傻笑的老头子,拿着铁管做的火铳,一边走一边往铳里装火药,然后把嘴里的烟卷往火铳的根部一点,“轰”的一声巨响,于是他整个人都在腾起的烟中,一切犹如梦境,迷迷瞪瞪。

小孩子朝着远处跑去,老婆子老头子对着远处呵呵傻笑,青年人也直直地盯着街头。

万人围观中,主角终于出现。

两辆汽车从人群中慢慢挪进来!

汽车!

汽车!

汽车!

我们这个小村子竟然来了汽车!

现在已经没人会造汽车了,据说现存的汽车都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文物,贵得要死,甚至有钱也买不到。而且,所有汽油都是从皇宫买的,不但贵,同样有钱也买不到——你得有权。

而现在,我们这个小村子竟然来了两辆汽车!

我仔细观察着。

一辆是黝黑黝黑的汽车,另一辆也是黝黑黝黑的汽车。汽车前盖插着两个小旗子,右边是京畿省的“龙在九天”省旗,右边是陇南东方世家的“日出东方”家旗。

大家围住汽车,车头顶一下才不情愿地走一步。人们抚摸着汽车,就像抚摸着一位老爷。大家摸着汽车的窗户,把头凑近黑色玻璃,想看看里面坐的是谁,但里面好黑,看不到,于是人们的脸都贴在玻璃上。

我挤着人群,伸长脖子看着,对旁边人说:“这是轿车,汽车的一种。还有种汽车叫卡车,洛阳和长安还有装甲车和坦克……”

别人都围了过来。

有人说:“轿车?轿子车?”

我继续说:“不懂了吧!这种轿车不用人抬自己就走……”

人们说:“有人在里面蹬吗?”

我不屑地说:“它烧的是汽油!你们懂什么是‘汽油’吗?”

人们说:“如果我有轿车,天天让人抬着走!”

我看着他们:“一群乡巴佬……”

——突然有种感觉,觉得,我在空中,看到一圈人围着一个我……

……

赵三爷在家门口站着,看到人们没有教养地围观汽车,满脸怒气。他用手使劲地做手势,表情夸张,手舞足蹈。

那些村兵于是冲上前去,拿起腰间的木棒,戳人们的肩膀,把人们隔开。一个半大小子还想趴在窗户上看,被村兵一脚踹几米远。

汽车总算开到了赵三爷院子前。

汽车的门开了,伸出一只穿着黑色皮鞋的脚。

仅仅这只皮鞋就已经显示出他的地位。

《钦定皇家大明律》已经规定了各阶层的穿着等级。所谓“布衣平民”,当然只能穿布衣布鞋,即使你有皮衣皮鞋,那也不能穿,因为僭越即是死罪。

那只擦得锃亮的皮鞋,就已经宣告了主人的卓越地位。那些围观的人群,那些围观的几百几千人,即使他们终身怎么奋斗,也不会达到有资格穿皮鞋的地位——除非自阉后“入士”。

紧随黑色皮鞋的是黑色西裤,同样是等级地位的象征。

然后是黑色的西服——赵三爷的儿子东方荣下车了。骟猪一样的猪肉荣滚了下来,更白,更嫩,更肥了。

——我故意说“赵三爷的儿子东方荣”,就好像说“你儿子长得像隔壁老王”,这么怪说话自然是有原因的。

东方荣,以前叫赵阿荣,我们都喊他猪肉荣,因为他吃猪肉都吃成猪了。他是赵三爷的小儿子,比我大一岁,今年二十一。

他参加乡试,中了秀才,然后去京城,到陇南东方家入士做奴才,改名叫东方荣。他以陇南东方家的名义参加会试,居然中了举人!他受阉了,成了皇帝的皇官——官阶比县长都高。也就是说,县长见了猪肉荣都要磕头!

堕落!世风日下!败类!以后就叫你阉猪荣了!

——我心里恨恨地想。

灭门的知县!想起这个词,我也和大家一样,堆起笑脸,簇拥着东方荣。

东方荣方方胖胖的脸上仍然是一副怯懦软弱的神情。他的黑色西服盖住他的厚肚子,西服上兜插着一朵小红花。他戴着白手套,手扶着汽车的顶部,看着人们。

此时他的“怯懦软弱”似乎看起来更像“稳重坚毅”。

赵三爷想上去摸他的小儿子,旁边的大儿子赵大胖却赶紧抓住他。

赵三爷立即懂了:这已经不是经常被他打骂的儿子赵阿荣,而是——士族东方荣。这个“士族东方荣”可以任意处置他,因为士族就有权力对平民干任何事。你必须明白,“忠”永远大于“孝”。

赵三爷立即点头哈腰地对儿子说:“这个……东方大人好,你来到贵宝地真是三生有幸啊!”他腿一曲,马上要跪下了。

东方荣跨出一步,一把拉住他爹赵三爷,说:“爹,别这样。我一直是你儿子。我今天回来就是来看你的,来看大娘和我娘。”

赵大胖也点头哈腰地说:“弟……啊不,东方大人,往里面走,里面歇息去。”

东方荣看着他爹身后的一个女人,眼中噙满泪水。他几步跑上前,胖胖的身子一下子跪在她的面前。

“砰”的一声,那是膝盖跪地的声音;又一声“砰”,那是他头磕地的声音;又几声“砰砰砰”,那是他不断磕头的声音。

所有人都高兴地笑了,大家都因为看到演戏一样的剧情而感到高兴。

我很少冲动,但此时却有种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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