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李商隐:最后时过境迁,再回想谁的脸(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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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二年(848年)的重阳节,长安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高阳越淡,天光越薄,菊花越贵。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昂贵而应时的花卉茂茂挤在高官贵戚的花圃里,等待与茱萸厮混,飘入盛满酒液的杯中,也等待主人家盛大聚会上,一句吟咏重阳节的好诗。令狐楚最爱白菊,他去世十二年,相关的痕迹一点点被时间磨灭,似乎连长安城的白菊都变少了。

十多年前李商隐是为令狐楚写公文的秘书,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是他嬉笑怒骂无话不谈的朋友。现在,李商隐依然是为京兆尹写公文的秘书,令狐绹已经是长安城里最贵重的宰相。十多年前,李商隐写得一手好散文,后来令狐楚教他,要为人做秘书必须得写好骈文,对仗用典。十多年后,艰深的典故,“骈四俪六”已经成为李商隐的风格,甚至学写公文的年轻人也要去求一册他的文集来作范文。十多年前,李商隐为令狐绹写信,说他们之间“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现在,他想去见令狐绹,但不知道令狐绹想不想见他。

令狐绹这年刚升任,搬了新家在晋昌坊。李商隐硬下头皮去拜访,枯坐半天,令狐绹也没有出来见他。如坐针毡的李商隐再也没法被令狐家的下人带着玩味的表情参观,要了笔,在令狐绹家的屏风上默默写下他此时的心情: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chí)。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九日》

晋昌坊中还有名胜大雁塔,从令狐绹家出来,抬眼就能看见。旧俗,考上进士便要在雁塔下石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李商隐还记得,大和九年(835年),他又一次落第,令狐绹为了带他散心,一起登上大雁塔,并在塔下石碑上题字。右拾遗令狐绹、前进士李商隐的名字并肩而立。李商隐没有哥哥,令狐绹比他大十二岁,他一直当其是兄,甚至“当此世生而不同此世”的知己。他以为,他们的缘分可以超过人生寿命的极限,延展前世后生。现在知道,当时年轻,一生一世已经很长,够变卦很多次。

十多年前,李商隐和令狐绹可以拉着手哭,是亲过兄弟夫妻,过去与未来的时间里独一份的默契缘分。李商隐对令狐绹写过:“足下与仆,于天独何禀,当此世生而不同此世,每一会面一分散,至于慨然相执手,颦(pín)然相戚,泫然相泣者,岂于此世有他事哉?”现在,身份悬殊,自然不能再写这样没分寸的傻话。再两年,令狐绹命令李商隐将令狐楚存在太清宫的旧诗刻写石上,李商隐一天就写完了。他给令狐绹写了《上兵部相公启》,报告这件事情,开头是“伏奉指命”。十年前他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给令狐绹写信,会用这样卑微疏远的语气。从前的李商隐见到现在的自己,恐怕也看不懂了。

暮鼓响起,是宵禁开始的信号。一间间坊巷临街的坊门关闭,鼓声停止时,街上不准再有行人。但百多年来严厉的禁令渐渐松弛,依然有稀稀落落的行人在街上行走。百无聊赖的李商隐一路向北,不知不觉走到了开化坊令狐楚的旧居。夕阳西下,墙外人迹零落,墙内只有几只乌鸦栖息在屋檐上。向晚时的风吹来苦竹与花椒的味道,渐渐荒芜的花园里,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菊花,被时间遗留下来,归于寒雁与暮蝉。他慢慢走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细细想起十多年前细碎的往事,仿佛与这些被撇下的菊花沟通了命运——令狐绹搬家时带走珍贵的花卉,但没有带上它们。

开成二年(837年)李商隐第五次到长安参加进士科考试。放榜以后的流程,他闭着眼睛也能走:正月二十四日礼部放榜,二月七日过吏部关试。关试后,便要拜见座主,参加曲江宴、杏园宴,在慈恩塔下前代进士们的名字后面题写上自己的名字。

礼部侍郎掌管贡举。整个长安恐怕没人比李商隐更精准地归纳大和五年(831年)以来历任礼部侍郎的性情习性:“始为故贾相国所憎,明年病不试。又明年,复为今崔宣州所不取。”他们有个强烈的共同点——不喜欢他。

十九岁落第的时候,可以安慰自己:还年轻,落第不丢人。现在他二十五岁了,好朋友令狐绹因为荫补被诏去长安做左拾遗,给李商隐寄送葛衣时,李商隐失落地回信说:“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离。”他的朋友飞黄腾达了,只有他,总是困在原地。

也不是他准备得不好,也不是他没有才能。李商隐的时代,科举已经由选拔人才变成了比拼人脉靠山的斗兽场。从前,试卷不糊名给了考生在考试之外用旧佳作打动考官的机会,现在的不糊名,成了赤裸裸的利益交换。穆宗长庆元年(821年)曾经爆出过一桩科举舞弊案:进士科三十三名上榜人中有十四人胸无点墨、不学无术,都是官宦子弟。进士科上榜是他们的父祖辈与考官的一次利益交换。官场震动,皇帝特别要求重考,考官也换成并不主管选举的主客郎中白居易和中书舍人王起。长庆科举舞弊案只是科场黑暗的冰山一角。甚至往后,屡屡有长安豪强的后代得到进士科上榜的殊荣,深究起来,都不可说。但一次进士考只取三十多人,“不可说”的多了,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的那些,几乎永无出头之日。

比如李商隐。

脾气也发过了:李商隐送叔祖去做东川节度使幕僚,写了一首《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恭贺了叔祖光明的前程,话锋一转,讲到自己,“鸾皇期一举,燕雀不相饶”——我是想要高飞的凤凰,可是礼部侍郎主管考试的贾相国就如同燕雀,不依不饶把我往地上啄。

闷气也生过了:进士科考试不糊名,考试之前,考生们必得誊抄自己最得意的文章诗篇成卷,投送给高官,以求考官在试卷上看见熟悉名字时,能够“择熟录取”。久而久之,这成了规矩,叫“干谒”。李商隐也抄送过自己的诗文,很久之后,他在给朋友的《与陶进士书》里还清楚记得自己一片心血是怎样被随意糟践:收到他诗卷的大人物有的往角落里随手一搁,无暇一读,有的随便看两眼,根本不开口朗读,还有的终于开始读了,但是失字坏句,完全理解错了他的意思。大和七年(833年)以后,李商隐干脆连干谒也免了。除去替人写信,代拟上皇帝的奏启表章之外,连文章也不写了——可以为还人情而写,可以为钱而写,但要他陪着附庸风雅的蠢货糟蹋心血,不行。

但进士,依然年年是要考的。作为家里的长子,他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要抚养,他还要攒钱把葬在获嘉(今河南新乡)那个嫁给裴家却早早死了的姐姐和葬在荥阳(今河南荥阳)的父亲迁葬回怀州的家族墓地。每年考试季,不成文的规矩是考生要向礼部主持考试的官员“纳卷”——誊抄一些得意的旧文,作为考试之外评判考生能力的参考。李商隐不耐烦,从来不交。他一边咬牙切齿恨考官一边年年上京应考,这一切被已经升官做左补阙的令狐绹看在眼里。令狐绹便替李商隐誊抄旧文送去贡院,替他纳卷。直到开成二年(837年),李商隐第五次到长安参加进士科考试。

进士科考试不糊名,考官可以清楚看到哪份答卷来自哪个考生。礼部侍郎高锴不耐烦一份一份仔细判这几千份卷子,于是问他的好朋友左补阙令狐绹:“这里面总有跟你关系好的吧?谁呀?”令狐绹头也不抬,回道:“李商隐。”高锴又问:“还有呢?”依然是一样的答案:李商隐。问了三遍,令狐绹回答了三次“李商隐”,斩钉截铁,没有别人。

比起做一身耀眼的新衣服等待可能到来的曲江宴饮,或者打听一下京城哪家高官的漂亮小姐正待嫁,李商隐更需要面对很可能再次到来的失败:老恩师令狐楚每年资助他进京赶考,替他准备衣食与行资,是一大笔钱。至于令狐绹每年替他纳卷,邀请他一道登大雁塔,游曲江池,陪他散心,他也时时记在心上。他九岁上父亲就去世了,去世之前,父亲也仅只做过获嘉县令和几任幕府,家无余财。作为家里长子,九岁的李商隐拉着装有父亲灵柩的板车一路从获嘉走回荥阳,主持葬礼,安顿家人。为了养活弟妹,替人抄书、舂米……只要能够换来米面,他什么都做。什么都做,也不过勉强维持温饱。令狐家对他这样好,但除了一笔好文章,他能够回报的太少。只有考上进士,得到官做了,才能稍微报答令狐家的恩情。自然从没有人要他报答,但一年一年,偏偏总是考不上,令狐家的善意便成为笼罩在自尊心之上的阴云。深恩难报,如同巨债难偿。

进士科放榜的时候,四张黄麻纸刚被贴上礼部南院东墙,丈余高的一堵张榜墙立刻就被围得水泄不通。李商隐还是跟着人群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他那耷拉着的眼角眉梢瞬间活跃起来——高锴的眼光不错!终于还算有人慧眼识英才!更重要的是,现在,他又可以与令狐绹回到同样的起点:节度使的儿子与县令的儿子,终于仅仅是同朝为官,不再是施舍与给予。

进士及第的喜悦只闪了一闪。与李商隐进士及第同时,很快传开一则“谣言”:令狐绹在高锴面前三次推荐李商隐,所以这个落第四次的李商隐才终于在第五次参加考试时榜上有名。

很快也传到李商隐的耳朵里。这越俎代庖的助力未必不是一种侮辱——他明明可以凭本事,现在人人都知道他是托关系。哪怕他以后做官了,想要堂堂正正地报答令狐楚一家对他的恩情,也不可以:这个官本来就是别人给他的,哪有用别人的东西去报答别人的道理?

后来他在《与陶进士书》里原样记下这件事,把进士及第完全归功于令狐绹,而他在七年间五次参加进士考试的努力,他“五年诵经书,七年弄笔砚”的骄傲如同一个笑话,提都不想提。

虽然如此,多年寄人篱下,他还是迅速对此做出了应有的反应:李商隐给令狐楚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才非秀异,文谢清华,幸忝科名,皆由奖饰”,对令狐家感恩戴德。很快得到了回信——令狐楚让他赶紧回到兴元去继续工作,但李商隐已经决定回家看望母亲,不得不再次低声下气地回了第二封信,感激他一直以来的提携:“伏思自依门馆,行将十年,久负梯媒,方沾一第。”约定陪母亲过了中秋节就去兴元看望令狐楚。

“功成名就”的流程走得味同嚼蜡:拜见过考官高锴,以后李商隐是高锴“座下”门生,高锴就是李商隐的“座主”。同门的进士一道该喝的酒喝了,该展现才华的诗也都写了。曲江宴吃了,倒真有不少高官贵人来选女婿。李商隐的新朋友,同榜进士韩瞻很快就被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看中,成了王家女婿。王茂元家财丰厚,为了嫁女儿,盖朱楼,饰金彩,万人瞩目。迎娶时李商隐赠给韩瞻一首诗,“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考试的时候我名次明明比你高,现在你做了贵人的乘龙快婿,我还依然是个光棍。

以婚嫁为纽带,可以把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变成坚固的利益共同体。可惜,在令狐家他永没有与他们真正成为一家人的机会:令狐家只有一个女儿,早早许配了裴十四。他曾经写诗送别令狐家这个幸运的女婿,有点酸溜溜地用了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典故:“嗟予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说自己一个单身汉,也想跟裴十四一样。他很快知道,除去嫁给韩瞻的姑娘,王茂元家还有另外一个待婚的女儿。而王茂元似乎对选他做女婿也很有兴趣。

初夏时,李商隐回到济源,看望老母亲。不管这个进士让他心里多别扭,对母亲来说,总是一个好消息。从祖父起,李家的男人尽皆早逝,作为家里的长男,他承担起了三代女人对于一个撑起门户的成年男人的期待。现在,他终于可以给这个家庭带来稳定的收入、体面的地位,在长久的贫穷里这个家庭欠下了太多的愿望,都需要他一个人去一一实现。

李商隐在家里没有住几天,兴元来了急信:令狐楚病危,急招李商隐。

唐穆宗长庆年起,后来举世闻名的“牛李党争”从政见之争变成一场关于人品道德、执政能力、家世背景的全方位“战争”。北朝以来拥有经学传统的大家族自认为高门大族,看不起因为进士考试而做官的新士族。通过进士科考试而做官的新士族认考官为“座主”,认同榜进士为“同年”,在政事上同进同退,看在旧士族眼里就是“朋党”。永贞元年(805年)顺宗朝的进士李宗闵、牛僧孺由主考官权德舆选拔,结为死党。元和三年(808年)李宗闵和牛僧孺又参加制举,在考卷上大肆抨击时弊,一时人人叫好,惹得当时的宰相李吉甫到皇帝面前哭诉委屈。从此,以李宗闵、牛僧孺为一派,李吉甫为一派的党争越演越烈,甚至波及许多无辜。后世史家把令狐楚归成牛僧孺一派——令狐楚自称是唐初令狐德棻的后代,其实是为抬高家族背景的伪造,追根究底,他也不过是一个靠考试做官的“新士族”。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正宗赵郡李家的名门之后,此时也已经成为政坛一颗明星,作为“李党”的新首脑,自然对令狐楚不怎么看得惯。令狐楚做汴宋观察使,治下亳州传闻出圣水,饮者痊愈。令狐楚奏上这道祥瑞,原想讨个吉利,浙西观察使李德裕专门上疏痛陈这“吉兆”是妖僧为了赚钱胡说八道。一时间水价飞涨,一斗三贯,老病之人喝了,疾病更重。宰相裴度严厉判责了令狐楚,命令令狐楚填塞泉眼。

开成二年(837年)的初冬,令狐楚终于快要从这场令人窒息的党争里永远解脱。令狐楚七十一岁了,他写信召回儿子们和李商隐。儿子们也明白这次回家的不寻常,请假时都告诉了上司父亲预计的殁期,说好要请长假,去职守丧。

李商隐十月到了兴元,令狐家筹备丧事,他能帮忙的也有限,更像一个外人。李商隐第一次见到令狐楚的时候,令狐楚六十三岁。李商隐十七岁,已经因为散文写得好而小有名气。著名的“大手笔”令狐楚闲居洛阳,每天跟老朋友白居易、刘禹锡写诗唱和,对忽然冒出来的少年天才爱不释手。但面前青竹一样瘦削的年轻人脸上却有一种急迫,不是为了求人赏识,是求生存的机会。拜见令狐楚之前,什么样的工作他都做过了。为了照顾年轻人敏感的内心,令狐楚教他写骈文,给他钱,作为替他写公文的报酬。又将儿子们介绍给他,让他在同龄人间少些拘谨。令狐绹二十八岁,已经进士及第,但并不急着去赴朝廷任命,令狐楚做天平军节度使,令狐绹正陪伴左右。他们出身不同,成长环境不同,但对李商隐来说,令狐楚像是父亲,而令狐绹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兄长。

李商隐早年丧父,他对于父亲这个形象更明确的印象来自令狐楚。哪怕病重,令狐楚也没有让李商隐失望。他保持着文坛领袖几十年如一日的从容风雅。甚至过分清闲,管起了闲事:听说诗人贾岛刚进士及第还没有授官便被人中伤,连忙为他疏通关系,最后贾岛得到了一个长江县主簿的官。到任之后,令狐楚还专门托人赠他寒衣。至死,令狐楚也记得自己是个诗人。卒前五日,令狐楚给老友刘禹锡寄去一首诗,词调凄切,算是一个慎重的告别。

令狐楚去世前一天,李商隐被单独召见。令狐楚终于告诉他,一定要把他从母亲身边叫来的原因:这件事情我本该自己来做,但我病得重了,怕胡言乱语招人讨厌,还是请你来帮我吧。于是李商隐为令狐楚起草了诚恳的遗表,上报朝廷。

而后令狐楚召集几个儿子,留下遗命,要他们兄弟友善,为国家竭尽全力。令狐楚死去的这天晚上,有大星落于寝室之上,光如烛焰,令狐楚端坐与家人告诀。尽管有资助,有亲自辅导文学,但李商隐终究不是令狐楚的儿子。孺慕之情与寄人篱下的卑怯纠缠成李商隐对令狐家复杂的感情。他在令狐楚的祭文里写:“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公高如天,愚卑如地。”

现在,令狐楚死了,连同他为李商隐营造的虚假的“家庭”也一并消失。开成二年(837年)十二月,李商隐跟随令狐绹兄弟护送令狐楚灵柩回到长安万年县凤栖原祖坟安葬。李商隐一直在令狐家帮忙到夏天,发挥他写作上的长处。按照令狐楚的遗愿,他撰写了《令狐墓诰》,之后又写了《奠相国令狐公文》。文宗皇帝遣人到令狐家祭奠,又是李商隐负责替令狐绪、令狐绹兄弟写作《谢宣祭表》。

令狐楚对他有十多年的恩情,李商隐想要报答,除了写文章,并没有更多的能力。而他迫在眉睫的难处,此时并不能对令狐家的人启齿——他已经一年多没有收入了。令狐楚去世,幕府随即解散,幕僚们也必须自谋生路。上有老母亲,下有一个正需要花钱考试的弟弟,两个待嫁的妹妹,他不能停止赚钱。哪怕进士及第,在正式授官之前,也不会有分文收入。在这个冷漠到“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的世界,他没有资格选择成为清高傲岸符合世人对一个诗人一切想象的李商隐,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攀援而上。继续留在令狐家越来越低矮的屋檐下,他永远只能是个尴尬的附属品。李商隐还有比沉沦在失势的令狐家更光明的选择。

送君千里,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

守丧中的令狐绹很快听说了李商隐进入王茂元幕府工作的消息,差不多同时也听说了他娶亲的消息:李商隐与他的同年进士韩瞻一样,娶了王茂元的女儿为妻。令狐绹知道,这是“树倒猢狲散”的人之常情——骤然失去顶梁柱的令狐家对于李商隐,就像穿旧的鞋,随手丢在过去。但人又总愚蠢地期望,能够碰见例外。父亲视李商隐如亲子,教他写文章,资助他考试,为他提供工作,给他一切支持,甚至在他屡屡进士落榜时替他向考官说好话。可惜,李商隐并不是那个例外。他迫不及待地另攀高枝去了。

开成三年(838年),进士及第却没有等到授官机会的李商隐参加了博学宏词科考试。原以为像这一科其他考生一样,可以走一条考中即授官的捷径,没想到,他虽然通过了考试,却没有通过政治审查——他的名字已经被报上中书堂,却被某一个宰相黜落了,理由是“此人不堪”。不具名的这个宰相想来知道了李商隐在令狐楚丧期投奔王茂元的事,做出了他认为最有正义感的判罚。李商隐被后世戳着脊梁骨骂“背恩无行”,从此开始。甚至《新唐书》的主编宋祁为了炫耀文采,不肯照抄《旧唐书》,在“背恩无行”四个字上又发展出“放利偷合”。哪里有利呢?两位《唐书》作者脑袋一拍:不是正有所谓“牛李党争”吗?令狐楚是牛僧孺一派,王茂元是李德裕一派,他窜来窜去,是哪一派的好处都不想丢下的小人。

李商隐不爱为自己解释。已经举世嘲讽他“不堪”,还解释什么呢?但面对令狐绹,他总忍不住想要解释一番。两年之后,他给令狐绹写过一首诗,小心翼翼地写道,“锦段知无报,青萍肯见疑”。他是最擅长玩弄文字的天才,一首渲染可怜的诗并不能显示特别的真诚,事情已经发生,再多的解释都是一种掩饰。令狐绹把这封信如常地收在一边。原谅是容易的,但情感上的铁幕落下,要想再打开,哪怕是他自己,也不是随心所欲就能做到的事。他们依然通信,诗词唱和,仿佛还是从小到大一起玩的朋友,但两人心里都知道,都不同了。

李商隐不想失去令狐绹这个朋友,令狐绹的朋友们不想放过李商隐这个“罪人”。开成四年(839年),李商隐一边为王茂元工作,一边依然没有放弃考试。他又参加了一次考中就能立刻授官的科目考:书判拔萃。这一次运气不错,成了秘书省校书郎。很快,李商隐就被调出中央去做弘农尉,负责司法。没想到,他不愿意草率判犯人死刑的努力触怒了上司陕虢(guó)观察使[43]孙简,差点把工作给丢了。孙简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怒气却并不是就事论事:孙简的女儿嫁给了令狐绹的哥哥。与黜落李商隐的宰相一样,找李商隐的麻烦是孙简替令狐家鸣不平。

一边是令狐家的亲朋故友对他的惩罚,另一边是老丈人对他文笔近乎自私的索取。李商隐做弘农尉没两年,正在陈许节度使任上的王茂元便招李商隐为自己做掌书记,李商隐没法拒绝。朝廷离开容易,回去难。从此,李商隐又开始辗转幕府,他能做的,只有再次参加考试,获得回朝的机会。两年之后的会昌二年(842年),李商隐再次参加了书判拔萃的考试,锲而不舍地回到了秘书省做正字。

在命运一次次的磋磨里,他已经足够坚强,但一次又一次的跌倒再爬起来并不能交换任何一点儿喘息的机会。春天授官,冬天传来母亲病故的消息,做秘书省正字才半年的李商隐不得不递上辞呈,回家守丧。在与冬天一样萧条的心情里,无所事事的李商隐目之所及,都是家庭的残破。哪怕他背负举世骂名,放弃最爱的朋友,放弃矜持与尊严努力与命运对抗,他还是不够快,来不及给母亲一个想象里衣食不愁、儿孙满堂的安稳晚年。他还能够做到的只有把几个姐姐改葬,迁回怀州家族墓地,这是从祖母那时起就一直惦记也一直无法实现的愿望。

没想到,改葬是在战争中进行的。会昌三年(843年),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去世,他的侄子刘稹秘不发丧,要求朝廷任命自己为节度使留后。节度使留后常常在节度使不在辖区时代理工作,久而久之,便成了下一任节度使候选人。对朝廷任命不屑一顾的河朔三镇节度使,常常任命自己的亲信儿子做节度使留后,朝廷只有点头应诺的份儿。这是效仿河朔三镇的故事,要把昭义节度使从朝廷命官变成刘家父死子继的囊中之物。朝廷对此有相反的意见,一边认为朝廷已经姑息河朔三镇如此多年,现在多一个昭义不多,少一个也并不能挽回多少脸面。但主持朝政的李德裕态度坚决:昭义与河朔三镇不同,首府路州(今山西长治)靠近长安,如果昭义也如同河朔三镇一样失去控制,对于朝廷是迫在眉睫的威胁。最终,皇帝听从了李德裕的意见。五月,朝廷下令削夺刘从谏、刘稹官爵。朝廷对昭义的战鼓由此擂响。

下一年,朝廷派宣谕使[44]出巡河朔三镇,宣谕皇帝的诏令:想要保持现状,就不准帮助刘稹作乱。宣谕使的工作完成得很好,河朔三镇中的成德节度使与魏博节度使同意率兵攻打昭义与他们接壤的邢州、洺州与磁州。河东节度使、河中节度使等也受命合力进攻,形成了对昭义的包围。正做忠武军节度使的老丈人王茂元被调为河阳节度使,切断昭义军进攻洛阳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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