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辱身(2 / 2)

加入书签

都是你默默扶持。”

他轻轻笑,仿佛十五月夜流泻的月光,清澈而温暖,“能如此,是奴才的福气。也多谢皇后娘娘终于肯告知,原来你只是假作不知。”

如懿的视线回避着,盯着不知名的某处,怆然道:“可是凌云彻,如今你近在身旁,我却根本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皇后娘娘不必在意。你只当奴才是你宫里的一根柱子,一个摆设,无关痛痒,不加理会,这就是最好的相处。也唯有如此,皇上才会满意。”他顿一顿,语意幽沉,“皇上要奴才入翊坤宫侍奉,不就为了如

此么?夜里皇上来用晚膳,娘娘万万要记得这个。”

皇帝来得很快,日已将暮,烟霭沉沉,飞起的檐角在深红浅金的暮霞的底上渐渐变成暗色的剪影。寒冬斜阳深,星子挂在远远的天角,绽着冷冷的光,像冷峭的眉眼。

皇帝缓步进来,许多日子没来,他半点也不生疏,拣了旧日的位子坐下,便翻如懿抛在小几上常看的书。

皇帝拉过如懿的手顺势将她依在身侧,道:“怎么看起老子的书,你并不喜欢黄老之说的。过两日朕择几本好书给你瞧。”

他的话有蜜的滋味,是惯常的熟与甜,亲昵在动静间自然流泻。

如懿索性靠着他坐下,睇一眼道:“正等着皇上拣好的书来呢。对了,听说画苑送来几幅宋代王冕的梅花图,什么时候皇上带臣妾细赏?”

他温柔极了,“你若想去,什么时候都可以。”他眼睛一扫,“对了,小凌子过来,伺候得好么?”

如懿觉得自己的牙齿一阵阵发寒战冷,她的舌头抵着牙齿,逼出温声细语,“多谢皇上。小凌子是伺候过皇上的人,在皇上身边久了,再怎么不好也会好。”

皇帝的笑意无可挑剔,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满意。他抚着她的手背,“那就好。朕今日特意让御膳房做了你素日爱吃的菜,朕陪你一起。”

言毕,李玉低眉顺眼击掌两下,外头送菜的太监便流水价上来。

荔枝腰子、持炉珍珠鸡、芝鹿双寿、菇鹤齐福、奶房玉蕊羹、蛤蜊鲫鱼、五珍脍、虾鱼汤齑、酿冬菇盒、醋浸百合,还有一个热气腾腾的猴头蘑扒鱼翅锅子。

如懿扫了一眼,便已看清。那并不是她喜欢的菜色,尤其是腰子与蛤蜊,她从不肯吃。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不喜欢的,必得喜欢。不能接受的,也一定要接受。

她的笑是烟水照花颜,雾色蒙蒙,“多谢皇上,果然是臣妾喜欢的。”

容珮命宫人们多多儿挑亮了烛火,二人对坐着,皇帝道:“叫小凌子来伺候。”

凌云彻打了个千儿,恭恭敬敬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他说得字正腔圆,如流水般自然。皇帝颔首,“打发你来翊坤宫伺候,倒是合适。”他顿一顿,眼睛一瞟,“皇后爱吃荔枝腰子,你给添上。”

如懿本能地想要抗拒,可凌云彻浑然不知情,已经送到了如懿手边,她觉得乌银筷子握在手里发沉,屏息片刻,还是咬了下去。

软、滑、嫩,像咬着另一片舌头,可还是有腥气,那种令人不悦的腥臊。她极力克制着,还是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皇帝冷然道:“皇后一向爱吃这菜,可是伺候的人不好,败了你的兴致?”

凌云彻何等乖觉,立刻俯下身叩首,“奴才有罪,奴才不懂伺候。还请皇上降罪。”

他这般配合,皇帝反倒无法发作。如懿忍着心底的酸涩,冷眼看着,徐徐道:“自己出去领罚吧。”

凌云彻步行到廊下,举起手噼噼啪啪打起耳光。他下手极重,如懿与皇帝细细嚼着,听着那耳光声脆脆的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着。殿中宫女太监们个个垂下了头去。

一顿晚膳,吃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皇帝也匆匆停箸,道:“罢了。”

凌云彻便又进来谢恩,他对自己下手极重,脸高高地肿起,“奴才多谢皇上皇后恩典。”

如懿看着他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下去,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酸涩的微痛,辛辣之味亦哽上了喉头,沙沙地刺痒着。

她说不出一句话,也无话可说。

诸般喜忧,冷暖错杂,扰攘乱心。

皇帝的眼是一泊温和柔漾的水,分明又有些刺沉的意味,“皇后不必为这等下人生气。今夜朕会留在这里陪你。”

如懿得体地表现出应有的欢喜,“夜露风寒,皇上不宜出行。留在这儿,臣妾喜不自胜。”

远黛空蒙,月华流盈,自深蓝高空漫无边际地铺洒下来,勾勒出翊坤宫柔和朦胧的轮廓。

烛火幽曳不定,皇帝平卧于如懿身侧,二人并肩躺着,双目紧闭,以此来抵触见到彼此的模样。

原来真会这样厌恶,厌恶到近在身旁也不愿一见。

如懿闭着眼睛,听着沉沉的心跳声,“皇上,臣妾真是要谢凌云彻,没有他,您已经一年三个月二十四天没有走进翊坤宫了。”

皇帝说得悠而缓,轻飘得若一朵浮荡的云,“朕来看你,不好么?”

如懿一字一字道:“感激不尽,欢欣无尽。”

皇帝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猜,凌云彻在听什么?”

如懿明白他想说什么,依旧闭着眼,冷然道:“他是上夜的太监,得听着寝殿里的动静。自然皇上做什么,他便听到什么。”

皇帝轻轻一嗤,像是在偷笑得意的鼠,牵得七珍锦心流苏轻轻颤着。

如懿眼珠轻轻一转,触到眼皮,有微微的疼。她问:“皇上希望凌云彻听到什么?”

“如今他听到的,也是他不能的。”

如懿的唇角泛起冷蔑的笑意,“是吗?那也是皇上的恩典。且凌云彻戍守养心殿的时候,许多事他也未必不曾听见过。都是奴才,皇上如今倒肯在意了。”

皇帝的声音极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海面,汪蓝深沉,“从前他有七情六欲,听着或许难受。如今朕替他了了六根尘缘,他也该停了痴心妄想,得个安分。”他以迅雷之势翻起身,伏在她身上。他的身体是热的,滚烫,像焚着一把野火,轰轰地烧,碰到的人都跟着燃烧起来,焦躁的,愤怒的,不能自已。她触到他的皮肤,凝霜似的白,这具身体,曾沉溺于各式女子的身体和肌肤,娇嫩的,柔软的,雪白的,粉腻的,如今又在她的身上。他明绸寝衣的结子不知何时已经散了,露出一痕肉,松松软软的,像一幅澄心堂纸那么软,让人生出一种欲望,若是泼墨淋

漓一场,该有多痛快。团花云纹蝉翼素帐蓬蓬地兜出一方天地,那是极好的冰纨,绣着浅紫的兰花与团团的小巧的蝶,那绣功精巧细致,非三十年功力不可得。那只淡黄与粉青二色的蝶似欲振翅飞入浅白流云间,一双双腻着蝶翅,不离不散。里头满是丝线般滑腻而交织的纠缠,丝丝缕缕,难以分隔。他不说话,也不动,一双幽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如懿,锋利得好像玻璃碎片,割着肌肤生疼。她睁开眼,定定地回视他,并无退

缩之意。

皇帝嗤地笑了,“你很久没有这样看着朕了。”

如懿亦轻嗤,微凉的指尖上浅粉色的凤仙花汁像少女明媚的唇,一点一点轻吻着他的脸庞,“皇上,你猜臣妾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当然是你。朕现在就看着你。”

“那臣妾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呢?”她似乎是在梦呓,轻柔而含糊,“臣妾在你的眼里,有松弛的眼尾,微垂的唇角。嗯,臣妾的额头不复明亮,有细细的纹。”皇帝的手停在她的脖颈处,停得略久,有点点潮湿,是沾了晚露的花叶。他倦怠下来,慵慵道:“你一定要这么扫兴么?”他的唇角扬起来,轻轻地拍一拍她的脸,发出一点清脆的声响,“不过确实,比起新

人,皇后自然是老了。”

笑影幽幽暗暗地开在她的眼角与眉梢,“是啊。臣妾多谢皇上恩宠眷顾,长日不衰。”

她忽然想起来,这灯有个名字,叫暖雪灯,簇簇焰火在温热的空气里虚弱地跳跃着,是雪后灯光映照的晕黄。她别过头,看得久了,那灯成了模糊的一团,像是烧颓了的香灰末子。

皇帝扬声道:“谁在外头?”

如懿一凛,扬起身子,“皇上要什么?”

皇帝丝毫不理会她。须臾,便有宫人答应着爬到了殿门口的悉率声。是容珮,恭敬道:“皇上,奴婢在。”

皇帝施施然,眼底甚至有一抹晶亮笑意,“里头的水冷了,换一壶来。朕口干。”

容珮呵着手正要答应,皇帝又道:“叫小凌子。朕喝的水要几分热,小凌子清楚。”容珮面色为难,很快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凌云彻便在她身后四五步远,皇帝刻意大声,他自然听得清楚。肩膀有难以察觉的一丝微颤,很快平和下来,转身拿水去。冬日的水凉得快,凌云彻手脚也快,不

过片刻便抱了一个白铜仙鹤嘴莲瓣茶壶进来,低眉顺目,十足一个中年太监的温顺模样。

皇帝呵一声笑,“怎么?胡子掉完了,眉眼也温顺多了,是个当奴才的样子。”

凌云彻不卑不亢,弯下腰去,“侍卫是奴才,太监也是奴才,都是伺候皇上的。”

“是么?那朕与皇后体同一心,你就好好伺候皇后便是。”他睨一眼如懿,笑得温柔而暧昧,“今夜,皇后累了。”

凌云彻不动如山,嘴里答允着,侧身去倒茶。如懿低着头,掩在帘帐之后,拨着郁金色敷彩飞银轻容寝衣上的菡萏花苞纽子。一下,一下,洇着手汗滑腻腻的,把握不住。

凌云彻奉上茶水,皇帝泰然自若地饮了半杯,留了半杯送到如懿嘴边,叫如懿就着他的手喝了。凌云彻一直恭敬地半屈着身体,无声无息若木偶泥胎。

终于,凌云彻退下了,如懿半仰着身子,静静地望着皇帝,眼底有幽冷的光,“皇上的面子全上了么?臣妾可否做得足够?”

皇帝斜着眼睨她,“你越来越放肆了。”

如懿眸中澄定,“皇上要凌云彻净身入宫,岂不是因为心中疑根深重,认定臣妾与他有私么?如今看他非男非女,受尽折磨,皇上一定很高兴吧?”

皇帝漫不经心地抚着帐上的琉璃银鱼帐钩,“他既忠心于你……”他瞟一眼如懿,缓缓道,“和朕,也无心于妻房家室,那么做个宦官,日夜侍奉于内,不是更好?”

如懿如何听不出他语中之意,手上一双碧玉翠色环颤得泠泠有声。但很快,这轻微的声响被如懿的笑声所湮没。她轻轻地笑着,笑声越来越响亮,在深寂的夜里听来有悚然之意。她便这样沉醉地笑着,笑着,笑到眼泪流出来,似乎快乐得不知所以。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