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取时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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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丘吉尔而言,加来是关键所在。这座古老的法国港口位于敦刻尔克以西二十四英里,虽然已被德军围困,却仍然在英军手上。首相决定死守加来,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如此可以消耗伦斯德的部队,拖延德军前进,为英国远征军争取撤退到海岸所需的时间。

尽管如此,这并非一个容易的决定。它意味着在英国难以承受折损战力的时候,刻意牺牲三千名训练有素的官兵。拯救大批英国远征军本就希望渺茫,让这群官兵回到本土战场保家卫国、抵御敌军的入侵,岂不是更明智的做法?

这项决策尤其让安东尼·艾登倍感煎熬。他曾长期服役于国王皇家步兵团,也是此刻驻守加来的军团之一。命令他们战到最后一刻,无异于强迫他的几位好友慷慨就死或被俘。

五月二十五日晚上,当政府终于决定走这一步,海军总部大楼的晚餐气氛低迷。丘吉尔默不作声地拨弄食物,然后离开餐桌,喃喃自语地说:“我不太舒服。”晚上十一点半,总部对加来驻防司令的尼克逊准将(Claude Nicholson)发出最后一通电报:

你们每多坚持一个小时,都会对英国远征军产生莫大帮助。政府因而命令你们持续奋战,

并且对你们的顽强抵抗致上最高敬意。

对尼克逊准将来说,这是害他东奔西跑,把他搞得糊里糊涂的一连串指令中的最新消息。四月下旬以前,他的第三十步兵旅原本预定前往挪威。而当挪威战败,丘吉尔决定把他们调来法国海岸袭击德军侧翼,正如他先前服役的海军旅在一战期间的行动。

第三十步兵旅是能让德军大为头痛的部队。在三个营当中,有两营兵力(国王皇家步兵团第二营及第一步兵营)是精锐的正规军,剩下的一营(维多利亚女王步兵团第一营)虽是业余的本土军,却是全英国最杰出的一支,拥有全副机械化装备。为了增强战力,丘吉尔加派原本就基于另一项命令而前往加来的皇家第三坦克团。

五月二十二日上午十一点,几支坦克中队和维多利亚女王步兵团率先动身,从多佛航向加来。为了迅速起程,维多利亚女王步兵团抛下他们的全部车辆。第三坦克团倒是带了他们的战车,不过装在船舰底部。到了加来,卸除的工作似乎永远没完没了。

行动都还没开始,一位捣乱计划的人物便翩然驾临。戈特的行政官布朗里格中将在回英国的途中突然现身加来。他之前一直在布洛涅设立英军的后方司令部。身为现场最高军官,他自行下令坦克部队往西前进,与防守布洛涅的部队会师。由于布洛涅已被完全隔绝,部队得在还没卸除完毕前赶紧动身。

当天晚上,来自戈特总部的贝利少校为坦克部队带来截然不同的命令:他们必须往南(而不是往西),跟圣奥默的英国远征军会合。然后此刻人在多佛的布朗里格再度下令:他们必须依先前的命令前往布洛涅。左右为难的坦克中队终于在二十三日下午一点半出发前往圣奥默,不过途中受到德军装甲纵队阻挡,不得不退回原处。

那天下午,尼克逊准将和第三十步兵旅的其余官兵一起抵达加来。他也奉布朗里格将军之命,准备带领部队往西前进布洛涅。不过还在卸除的时候,陆军总部命令他们往东前往敦刻尔克(相反方向),替戈特的军队运送三十五万份口粮。运送队伍在五月二十三日到二十四日间的晚上出发,只不过很快就遇上不可避免的德军装甲部队。经过一场激烈夜战,三辆护航的坦克成功突围,抵达戈特的阵线。不过其余运输队伍不是遭到歼灭,就是退回加来。

加来显然已被隔绝。不论布朗里格或其他人命令他们朝哪个方向前进,英军都无法突破重围。光是固守加来本身,尼克逊便已应接不暇。他提议部署他的三个营外加剩余的二十一辆坦克以及几支零星部队,形成“外围”与“内侧”周边防御,捍卫加来。

大约八百名法军也在这里集结,戍守加来的古城堡和四座要塞。这些建筑是伟大的法国军事工程师沃邦(Vauban)在十七世纪建造的,至今仍坚固得令人叹为观止。几架隶属于法国海军的古董级海岸防御机枪,让防御工事更加完备。

尼克逊的计划是尽可能坚守加来,然而当敌军造成太大压力,他会慢慢退向港口,准备好迅速撤离。陆军总部在二十四日凌晨两点四十八分传来最新的讯息,表示“原则上”同意他们撤退。

到了下午,命令再度更改。当天,丘吉尔同意由法国的法加尔德将军担任海峡各大港口的守军总司令。法加尔德遵循魏刚的理念,打算无限期坚守这些港口,作为盟军在欧陆的桥头堡,绝不允许加来的守军有任何撤退动作。在类似情况下,英国指挥官通常可以便宜行事,但是这次不行。二十四日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陆军总部对尼克逊下达最新指令:

尽管凌晨向你传达了撤退政策,但是事实上,你所在地区的英军如今归法加尔德指挥,而他下令不得撤退。为了盟军的团结,你必须听从指挥。所以说,你的角色是死守如今对英国远征军无足轻重的港口……

丘吉尔在二十五日上午看到这则讯息时大为震怒。对他而言,加来的作用是尽可能拖延德国大军。法国人说不准撤退,无异于下令血战沙场。如果是这样,“盟军的团结”以及把加来形容得“无足轻重”,绝非激励部队奋战到底的说辞。

丘吉尔着手草拟他认为有必要的讯息,文辞掷地有声。然后艾登把这段话巧妙地修改成他个人对尼克逊的强烈请求。作为国王皇家步兵团的老战友,艾登的话具有特殊分量:尽全力死守加来。这对我国至关紧要,因为这象征我国与法国的持续合作。帝国的目光注视着加来的防守,而女王陛下的政府深信你和你麾下的勇敢士兵将不辱不列颠的名声。

尼克逊不必总部交代就能明白。正当艾登传递这份讯息的时候(当时是二十五日下午两点),德军第十装甲师的霍夫曼中尉在一名法国军官和一名比利时士兵的护送下,举着休战旗走进英军阵线。霍夫曼被送进尼克逊在古堡内的指挥部。中尉开门见山地说:“无条件投降,否则加来将被夷为平地。”

尼克逊同样开门见山地写下回复:

1.不可能,因为英军的职责是战斗,跟德军一样。2.由于法军上尉和比利时士兵没有被蒙住双眼,请恕无法遣回。盟军指挥官承诺,这两名官兵将受到严密看守,不得参与对德作战。

疲惫的守军持续奋战。他们跟德军的坦克与斯图卡鏖战三天,一英寸英寸地慢慢败退。此刻,他们藏匿在加来北部靠近港边的古城区。战火的嘈杂声渐渐平息,毕竟德军也得睡觉。唯一的声响,是黎胥留花园的夜莺所唱着的、与战况格格不入的啭鸣。

伦敦的最后一则讯息,传播范围比白厅任何一个人所料的更广。德军无线电情报处拦截到这份电文,津津有味地研究着——尤其是那句铮铮有声的勉励:“你们每多坚持一个小时,都会对英国远征军产生莫大帮助。”这是英军计划撤退的第一个可信证据。在此之前,对于英吉利海峡上越来越多的船只活动,德国臆测有可能是盟军计划在德军后方突袭登陆。其他人觉得这意味着盟军预备在敦刻尔克建立永久性的滩头堡。不过这则最新讯息排除了上述种种推论。讯息的措辞表明撤退,别无其他可能。

这则讯息还有另一个有趣之处。加来的地位,对英军而言显然比对德军更重要。A集团军总部曾告诫古德里安,千万不要在这里陷入成本高昂的街头巷战。古德里安本人也将这个港口视为次等目标——“精神地位高于军事意义”。他抽出先遣的第一装甲师,把加来交给落在后头的第十装甲师,因为加来“只具有地方重要性,不影响整体作战计划”。

不过如今拦截到这则有趣的讯息。伦敦不知基于什么原因要求加来奋战到底。五月二十六日中午左右,A集团军作战官布鲁蒙特利上校致电第十装甲师指挥部,当时古德里安正在跟第十师师长沙尔中将(Ferdinand Schaal)开会。布鲁蒙特利提醒他们不要在加来耗费力气,如果遭遇顽抗,就把加来交给德国空军解决。

沙尔觉得无此必要。他说他的进攻“胜利在望”,要求让部队继续作战。他预期在入夜前拿下加来。

他颇有理由抱持乐观。当天早上首先以一场惊天动地的斯图卡轰炸揭开序幕。绝大多数英军没有过这样的恐怖经历,飞机的呼啸声达到预期的恫吓效果。国王皇家步兵团的二等兵桑福德,抱起一条同样害怕的小狗冲进防空洞。桑福德和他的伙伴蜷伏在黑暗中,小狗则缩在角落里抖个不停,他们不断安抚它,直到它终于摇起尾巴,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们觉得好过一些。

轰炸过后,他们走上到处是残砖破瓦和碎玻璃的街道。这次空袭拆散了许多防御部队,桑福德从此再没回到自己的连队。上午十点五十分,德军攻进加来北部,开始有条不紊地将防御化为零星的抵抗。

通信彻底崩溃,没多久,尼克逊准将跟他的参谋以及几名法军就被孤立于古堡之中。到了下午三点,古堡被包围。三点半左右,沙尔的一支步兵分队冲破南面闸门。这就搞定了,敌方一旦攻进围墙内,守军便束手就擒。尼克逊准将高举双手,从指挥站走出来面对俘获他的敌人。

港口边还有几支孤军继续反抗。在码头附近的据点,维多利亚女王步兵团的华特士官长躲进贯穿一号棱堡的地道,其他部队也在此聚集,士兵们东奔西窜,乱成一团,越来越多的伤兵挤了进来,地道的一块角落被腾出来做急救站。

一名冷静的军官终于挺身而出指挥大局。他指派一些人前往附近的要塞,并且命令另一群人(包括华特在内)拿法国机关枪在地道上方进行防御。他们不断发射机枪,德军则一步步靠近,扫荡周围的抗军。滨海车站先被占领,然后是邻近的要塞。最后,一名英国军官现身,指示华特一群人停火:他们已谈妥投降条件。

华特等人拒绝服从。负责指挥维多利亚女王步兵团的麦卡尼中校出现了,弟兄们向他讨个说法。他接到停火的命令了吗?麦卡尼给了否定的答案。事实上,他知道如果再坚持半个钟头,就能等到海军前来营救。他问这群人是否愿意投降,得到一声慷慨激昂的回答:“不!”

麦卡尼于是走出去调查是谁下了停火令,理由何在?他很快带着一堆坏消息回来:他们是最后一支抗军,德国人已将他们全面包围。敌军的枪口对准地道两端(地道如今挤满了伤员),要是他们继续反抗,对方会立刻开火。除此之外,德军的大炮与坦克已经就位,斯图卡也准备好再度回访。中校继续说道,另一名军官拟好了投降条件,他只能照办。弟兄们必须放下武装。

这群人开始拆解兵器,直到一名德国军官突然挥着手枪冲进来。他怒气冲冲地叫他们停止拆解,赶紧高举双手走出棱堡。剩余的盟军士兵便这样鱼贯而出,蹒跚地走在手持轻机枪的两列德国士兵中间。

华特无法想象更屈辱的经验,他甚至不敢看战友一眼,害怕在他们脸上看见他整个人由里到外感受到的绝望。

然而,加来还有未遭俘虏的英军。信号兵莱特五月二十一日由多佛前来,负责此地的通信任务。二十六日,他的无线电设备已完全被毁,他转而加入维多利亚女王步兵团一同作战。下午三点钟左右,他到了港口东面的防波堤,一艘红十字会的工作艇停在那里,莱特帮忙将伤者抬上船。

他和同伴目视工作艇安全离开,然后开始沿着防波堤走回码头。不过,他们还没走到通向岸边的栈桥,德军便已占领港口,迫使莱特一行人留在防波堤上。他们躲到栈桥下的木桩与横梁中间,希望能够稍微掩人耳目。

他们忘了潮汐这一回事。海水逐渐上涨,没多久,这群人便被迫现身。弟兄们心灰意冷地走向海岸举手投降——但是莱特不肯。他听说德军不留战俘活口,所以决定再撑一会儿。就算被发现,至少他能以自由之身死去。

半个钟头后,他改变了心意。他越来越孤单,觉得自己宁可跟朋友们死在一起,干脆投降算了。他穿过木桩走向岸边,栈桥上如今插着一面巨大的纳粹旗帜。就在他快要走到第一个德军哨口时,近海的两艘英国驱逐舰开始对栈桥展开炮轰。

这让他燃起了新的希望。刹那间,莱特再度改变心意。他向后转,朝着大海的方向匍匐前进,时而钻过木桩之间,以便混淆敌人。有一次,他甚至在迫击炮打穿防波堤之处滚进了海里。他泅泳穿越破口,爬回木桩边,继续向前。

在防波堤接近海口的地方,他欣喜若狂地发现四十六名英军跟他一样躲藏在木桩和横梁之间。他们的头顶上有一栋小型建筑物,平时是港务人员的观测哨,如今被在场最高阶的皇家海军上校占领。

太阳渐渐落下,天气变得寒冷刺骨。莱特因为先前滚进海里而浑身湿透,现在冷得半死。他的新同伴帮他脱掉衣服,挤在他的身边,企图为他保暖。一名年轻的下级甚至搂住他,他们的钢盔碰撞在一起,发出惊人的声响,仿佛肯定会招来全加来的每一名德军。

不过,当莱特及其他弟兄爬上铁梯,加入海军上校所在的港务局观测哨时,他们仍隐蔽在夜幕之中。上校显然很有胆识,他竟然想办法为大家烧了一壶热咖啡。外头,一名信号员持续用灯盏发出求救信号,希望被某艘英国船舰发现。终于回温的莱特跛着严重瘀青的脚,躲到桌子下打盹。

“他们来了! ”这声喊叫吵醒了莱特。当时是清晨两点左右,一艘小型的英国船只正要入港。它没有看见防波堤上的士兵,直接开到栈桥尾端停泊。一支登陆小组爬上岸,但是没撑多久。德军的机关枪开火,登陆小组急忙跑回船上,松开绳索,驶回大海。

当船只再度靠近时,防波堤上的弟兄又呼又叫,疯狂挥舞着灯光。别管会不会被德军看到了,这是他们的最后希望。船只再度忽略他们……然后就在最后一刻,船只突然掉头,小心翼翼地停靠在防波堤边。莱特一行人匆忙登船。船只冲向大海,下一个瞬间,港口的每一架枪炮便乍然迸发。

这艘船是“古扎拉尔号”海军快艇,由布拉莫上尉负责指挥。他不知道加来已经沦陷,所以把船只开进港口,希望载回一些伤兵。虽然他迟了一步,不过还来得及营救防波堤上的一小群人。“古扎拉尔号”扑哧扑哧地朝多佛前进时,有人递给莱特一些点心和咖啡。终于安全了,他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棒的一餐。

布拉莫上尉并非当天晚上唯一一个不知道加来失守的人,伦敦高层跟往常一样搞不清楚状况。清晨四点半,丘吉尔发电报给戈特,正如他以往经常做的,他建议戈特“趁加来还支撑着,派遣一支纵队过去增援,或许能有好机会”。

最后,当二十七日出现第一道曙光,英军的三十八架莱桑德(Lysander)联络机飞越加来上空进行投掷任务。他们损失了三架飞机,但是成功投掷了两百二十四加仑的水、两万两千枚弹药,以及八百六十四颗手榴弹。在底下等候的德军却之不恭,满怀感激。

英国人民为加来的抵抗深受感动。四百年来,他们对这块地方存着一股特殊的情感,每个学童都知道有“血腥玛丽”之称的玛丽女王在一五五八年因为一连串粗心大意而失掉这座港口,女王将死之际,“心上还刻着加来的名字”。如今,这座城市再度沦陷,不过这次是以最崇高的方式,出于最崇高的动机——为戈特的军队争取时间。

不过那肯定不是最初计划。在不同时候,尼克逊的部队曾被指示去突袭敌军侧翼、去增援布洛涅、去防御圣奥默、去护送口粮进敦刻尔克、去展示“盟军的团结”,一直到最后三十六个小时,争取时间才成了最高指示。然而他们真的争取了多少时间?证据显示,寥寥无几。德军只在加来投入第十装甲师而已。在“休止令”颁布以前,这支部队应该还没有抵达阿运河防线,直到加来失守以后,这支部队才又重新行进。空袭期间,其他装甲部队也都原地待命。

有一个装甲师——第一师——确实在二十三日往东疾行之际,顺道重击了加来,它打算借由突袭,猝不及防地夺下这个港口。但当德军知道盟军不可能不战而降,便命令第一师不要浪费时间,赶紧继续往东前进。从来不被德军看重的加来,可以留给仍然落在所有人后头的第十装甲师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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