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2)
现在的考试好比中国的足球,往往当事人还没发愁,旁人却替他们忧心忡忡惶遽不已。该努力的没努力,不该努力的却拼了命地努力。
林雨翔本人还没有紧迫的感觉--主观上没有,他父母却紧张得不得了,四处托朋友走关系,但朋友到用时方恨少,而且用时不能直截了当得像骑士求爱,必须委婉一通,扯淡半天,最后主题要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最好能像快熟的饺子,隐隐快露出水面又沉下去。实践说话这门艺术是很累的,最后区中松了口,说林雨翔质地不错,才学较高,可以优先降分考虑。当然,最终还是要看考试成绩的。此时离考试远得一眼望不到边。
林母割爱,放弃一夜麻将,陪雨翔谈心--她从报纸上见到在考前要给孩子“母性的温暖”;林父恨不能给,重担都压在林母肩上。
那天林雨翔照常放学后去大桥上散心,天高河阔风轻云淡。桥从东到西的水泥扶手上刻满了字,雨翔每天欣赏一段,心旷神怡。
今天的那一段是直抒胸臆的: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到屁眼里/那里净是好空气/那里--没灵感了!未完待续/未完待续。还有痛彻心扉的:十年后/此地/再见,让人怀疑是此君刻完后跳下去了。桥尾刻了三个字,以飨大桥,为“情人桥”,有人觉得太露,旁边又刻“日落桥”。雨翔喜欢“日落桥”这个名字,因为它有着旧诗的含蓄。在桥上顶多呆半个钟头,看看桥两旁破旧不堪的工厂和闲逸的农舍,还有桥下漠然的流水,空气中回荡的汽笛,都醉在如血残阳的余晖里。
回到家里就不得安宁。林母爱好广泛,除麻将外,尤善私人侦察,翻包查柜,样样精通。做儿子的吓得把书包里大多数东西都放到教室里--幸好书是最不容易遭偷的东西--所以,那书包瘪得骇人。
林母怒道:“怎么这么点书!”转念想到报上说温柔第一,便把声音调和得柔软三分,“快考试了,你呀,一点不急。”
“不急,还有一个学期!”
“嗳!不对!古人说了,一寸光阴一寸金,说的意思是一点点时间一点点--许多的钱呢!”幸亏她没见过罗天诚“乌飞兔走”之类的名言,否则要发挥半天。
“我呢,特地要跟你谈心,放松你的压力!”林母这话很深奥,首先,是特地,仿佛搓麻将已成职业,关心儿子好比赈灾捐款,是额外的奉献或是被逼无奈的奉献;其二,谈心以后,放松的只是压力而不是林雨翔的身心。林雨翔当时都没体会那么深,但那隐义竟有朝发夕至的威力,过了好一会儿,雨翔悟出一层,不满道:“你连和儿子说话都成了‘特地’了?”
“好了,说不过你。我给你买了一些药。”
“药?”
“听着,这药要好好吃,是增长智力和记忆力的,大价钱呢!我要搓好几圈麻将才能赢回来!”说着掏出一大瓶蓝装药丸,说:“看,是美国辉--辉--”
“辉瑞药厂!”林雨翔接道。那厂子歪打正着捣出“伟哥”,顿时在世界范围内名声大振,作为男人,不知道“伟哥”的老家是种罪过。
“那字念--”林母迟疑道。
“‘瑞’啦,拿来我看!”林雨翔不屑于自己母亲的荒废学识,轻蔑地接过一看,吓一大跳,赫然是“辉端药厂”,以为“辉瑞”误产药品,正遭封杀,不得不更名改姓。仔细一看,叫:“假药!”
“净胡说,妈妈托朋友买的,怎么可能是假药呢?你玩昏了头吧!”
“妈,你看,这没条形码,这,颜色褪了,这,还有这……”雨翔如数家珍。经过无数次买假以后,他终成识假打假方面的鸿儒。
“不会的,是时间放长了!你看,里面有说明书和感谢信呢,你看那感谢信--”林母抖出一张回馈单,上面有:
广东省潘先生:
辉端药厂的同志,辛苦了!我是一位记忆力不强的人,常常看过就忘,记过就忘,这种毛病使我的朋友都疏远我,我十分痛苦,为此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突然,天降福音!我从一位朋友这里得知了富含海洋生物DHA的“深海记忆宝”,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购买了贵厂的药品两盒,回去一吃,大约一个疗程,果然有效。我现在过目不忘,记忆力较以前有很大的改善。一般的文章看两遍就可以背诵出来。
感谢贵厂,为我提供了这么好的药品,使我重新感受到了暖意。借此信,向贵厂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愿更多的人通过贵厂的药品而拥有好的记忆力。
当今的作文很少有这么措词及意的了,尽管讹误百出,但母子俩全然没有发现,竟半信半疑了。
林母给儿子倒药。那药和人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了人的习气,粒粒圆滑无比,要酌量比较困难。林母微倾着药瓶,手抖几抖,可那药虽圆滑,内部居然十分团结,一齐使力憋着不出来。
林母抖累,动了怒,加大倾角,用力过猛,一串药飞奔而下,林母补救不及,纠正错误后,药已经在桌上四处逃散。林母又气又心痛,扑桌子上圈住药丸。《孙子兵法?谋攻篇》里说要包围敌人就要有十倍的兵力,“十则围之”,林母反其道而行,以一围十,推翻了这理论;《孙子兵法?火攻篇》还说将领不能因自己动怒而打仗,又被林母打破。于是,林母彻底击败这部中国现存最早最具影响力的军事理论著作。
林母小心地把药丸拾起来装进瓶子里,留下两粒,嘱雨翔吞服。
那小药丸看似沉重,一触到水竟剧烈膨胀,浮在上面。林雨翔没预料到这突发情况,呛了一口,药卡在喉咙口,百咽不下。再咽几口水,它依旧哽着,引得人胸口憋闷得难受。
林雨翔在与病魔搏斗以前,先要经历与药的搏斗。斗智不行,只能斗勇,林雨翔勇猛地喝水,终于,有了正宗的“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雨翔的心胸豁然开阔,骂这药劣质。林母叫他把另一颗也吞了,他吓得不敢。林母做个预备发怒的动作吓儿子,雨翔以为母亲已经发过火,没有再发的可能性--他不懂得更年期女人的火气多得像更年期男人的外遇。林母大骂一通:“我买给你吃,你还不吃,你还气我,我给你气死了!”
林雨翔没有办法,赌命再服。幸亏有前一粒开路,把食道撑大了,那粒才七磕八碰地入胃。
林父这时终于到家,一脸的疲惫。疲惫是工作性质决定的,做编辑的,其实是在“煸气”。手头一大堆稿子,相当一部分狗屁不通。碰上一些狗屁通的,往往毫无头绪,要悉心梳理,段落重组。这种发行量不大的报纸又没人看,还是上头强要摊派订阅的,为官的只有在上厕所时看,然后草纸省下许多--不过正好,狗屁报纸擦狗屁股,也算门当户对。
这几天林父心情不好还有原因,那小报上错别字不断,原因系人手太少而工作量太大。尽管编辑都是钟情于文字的,但四个人要编好一份发行量四千份的报纸,好比要四只猴子一下吃掉四吨桃子。林父曾向领导反映此事,那领导满口答应从大学里挑几个新生力量。可那几个新生力量仿佛关东军的援兵,林父等到花儿都谢了还是杳无人影,只好再硬着头皮催。领导拍脑门而起,直说:“你瞧我--你瞧我--”林父果然瞧他用笔在敲自己的脑瓜。有修养的人都是这样的,古训云“上士以笔杀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文人心软,林父见堂堂一部之长在自我摧残,连忙说理解领导。领导被理解,保证短时间内人员到位。那领导是搞历史的。历史学家有关时间的承诺最不可信。说是说“短时间”,可八九百年用他们的话说都是“历史的瞬间”,由此及彼,后果可料。
后援者迟迟不见,林父急了,今天跟领导说的时候顶了几句,那领导便对他展开教育,开口就仿佛自己已经好几百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眼高手低,缺少人员是不利的。但根据唯物主义的辩证法,这反而是给你们一个展现才华的机会。年轻人,不能因为自己有一点点学问,会写几篇小文章就居功自傲,到处抱怨,乱提意见,历史上,这样失败的例子还不够多吗?你呀……”俨然是老子训儿子的口气。
林父受委屈,回来就训儿子不用功。老子出气,儿子泄气。林雨翔说:“我反正不用功,我不念了!”吓得父亲连忙补救,说口气太重。
一顿晚饭吃得死气沉沉,一家人都不说话,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地调戏自己碗里的菜。
晚上八点,林母破门进入雨翔的房间,雨翔正看漫画,藏匿不及,被林母掳去。他气道:“你怎么这么没有修养?进来先敲门。”
“如果我敲门,那我还知道你躲在里面干什么?”林母得意地说。
“书还我,我借的。”
“等考好试了再说吧!那书--”林母本想说“那书等考试后再还,免得也影响那人”,可母性毕竟也是自私的,她转念想万一那学生成绩好了,雨翔要相对退一名,于是恨不能那学生看闲书成痴,便说:“把书还给人家,以后不准乱借别人的东西。你,也不准读闲书。”
林雨翔引证丰富,借别人的话说:“那,妈,照你这么说,所谓的正书,乃是过了七月份就没用的书,所谓闲书,乃是一辈子都受用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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